第五倫當著桓譚的面贊道:“雖然梁鴻文筆稍顯稚嫩,但文章,質勝于形!”
他道明了緣由:“眾無數士子抨擊王莽之政,但唯獨梁鴻提到了,王莽之弊,根源在于執著于復古,然而三代恍若池中之影,難見其實,如此施政,豈能不亂?”
桓譚了然,第五倫的每一個舉措,都非無的放矢:“陛下是想抨擊復古之論?”
“也不必抨擊。”第五倫嘆道:“王翁失敗后,已宣告復古論破滅。但士人反思時,卻往往集中于王莽本人德行、賢愚之上,對復古之事,則輕描淡寫略過,如此過新,焉能尋根究底?豺狼當道,安問狐貍!”
他看向桓譚:“君山不為俗儒所容,但當年也曾支持王翁,汝當知曉,為何群儒對復古如此偏執?”
桓譚苦笑道:“臣也是讀圣賢書成人,當初亦如此,究其緣由,還在于儒家自最初時起,便以克己復禮為任,效法古時圣明君王德行﹑制度,言必稱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正如孟子所言:規矩,方員之至也;圣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賊其民者也。此所謂‘法先王’也。”
這是儒經的核心,想象古時候的堯舜時期,君主賢明、百姓淳樸、社會安定,乃是太平世,而后到了夏商周,乃是升平世,而后春秋戰國及秦,則是治亂世,而三世循環往復。
這也難怪,還在漢朝昭宣之時,天下太平,但漢儒們居然依舊不滿,覺得當下不夠“王道”,一直希望可以純用德政,從升平世再入太平。隨著漢朝衰朽,這種思潮越發激進,直接導致了王莽、劉歆的上臺改制,可以說是萬惡之源。
王莽雖滅,但這三世說仍被奉如圭臬,經術的教條依然被反復吟誦,堯舜三代依然是歷史的道標。許多儒士骨子里依然不認為復古有錯,錯的只是王莽罷了。
但第五倫倒是期望,特立獨行的桓譚能有不一樣的看法,畢竟他可是公然否認讖緯,甚至說出“人死如燭滅”的人啊,盡管出了第五倫這異數,但他還是覺得,桓譚是最可能與自己有共同語言的人。
第五倫遂問道:“那君山如今如何看待復古?”
桓譚嘆息道:“漢宣帝時,太子讀儒經后,曾當面抨擊宣帝不該貶斥儒生,該用周政,孝宣遂斥責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
“如今回想,復古三代實乃不達時宜,是古非今。”
桓譚給第五倫提了幾條他認為的建言,無非是王霸并重,尊賢愛民;明正法度,澄清吏治;賞罰必信,威令必行;尊君卑臣,權統由一。
好像說了許多,又好像沒說,因為這些多是漢朝文景中宗施政之法。
第五倫欣然納諫后,又搖頭:“此皆漢時舊制,君山,汝說復古不妥,但在予看來,汝不過是從以堯舜之道為祖而述之,到了‘以文武之制為憲而章之’,如此而已!”
“若予沒猜錯,南方的劉秀,想必也會以恢復文景宣帝之制,作為稱帝施政之道。”
桓譚對第五倫之言感到詫異。
不然呢?
先王難法,便法后王,他已經從從孔孟之學,過渡到了異端學說的荀子之學,再偏就成法家刑名之流,必須止步了。
話雖如此,但桓譚心目中的“后王”,不就是漢家諸帝么?雖然相較于王莽更加現實,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復古?
桓譚已經是世上最特立獨行的儒者,依然有他的局限性啊。
第五倫只搖頭笑著,示意桓譚可以告退了。
桓譚往殿外走了一半,卻猛地回頭,盯著第五倫,這個他當年以為是“鄉里之士”的家伙。
“難道除了法先王、法后王外,陛下,還有新的路么?”
第五倫微微頷首。
“是什么?”桓譚頗為激動,第五倫真是那個異數么?他朝第五倫作揖:“敢情陛下指教!”
第五倫卻三緘其口了,反而笑道:“我與那位‘新夸易帝’相反,他華言無實,我卻先實而后華,此事言之過早,待予準備施行時,君山自知!”
……
桓譚去后,碩大的殿內又只剩下第五倫。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