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他如何作想,那聲浪卻是越來越大,幾乎震得半個館驛都在動。
“聽起來似乎是你情我愿啊。”趙和微微一笑。
“這終究……”
見段實秀還想說什么,趙和擺了擺手:“長史雖然與粟特人打交道的時間比我久,但對于粟特人的了解,長史就不如我了。咸陽城中,我其實就見過粟特人,而到了西域之后,我就更清楚他們了。在我們秦人心中或許是很嚴肅的事情,在粟特人心中,卻未必如此。”
他說到這,不禁一笑,然后又道:“其實何只是粟特人與秦人之間的差別,便是秦人之中,不同地方,也有差別。我在咸陽時,關中女子敢愛敢恨,談及床第之事并不忌諱,夜里少不得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響,便是朝堂之上,也有閨房之樂有勝于畫眉的典故。但我到稷下之后,此地儒家昌盛,禮儀廉恥之風極重,故此床第之私多有含蓄,甚至有那迂腐之輩,言之變色,更有別具用心之徒,自家男盜女娼妻妾成群,卻不許旁人言此事一字,便是頸脖之下稍有露骨之處,便為其斥責禁絕,這些人中,又以九姓十一家最著。說白了,便是這些人擅權已久,不僅要獨霸財富、權勢,還想要獨占這閨房樂事,巴不得那些黔首泥足之人連男女之事都不知曉,一心只給他們為奴為婢罷了。”
趙和一轉口將事情又扯到了與九姓十一家這樣的世家大族矛盾上來。雖然段實秀明知道他是在胡扯,卻偏偏無法反駁,甚至心里隱隱覺得,趙和這番話確實有幾分道理。
那些掌握權勢輿論之人,對別人處處限制,自己卻凌駕于各種規則與律法之外!
“其實我們再細想,這一切,不過是他們的茍延殘喘罷了。”趙和又道:“最初之時,這些人以血脈來維持自家權勢利益,貴族血脈天生即貴,低賤之人生而低賤。后來商君變法,以功勛為貴,他們便又借助多年積累,獨霸學術,所謂詩書傳家,無非就是靠著壟斷學識來獨占權勢。圣皇帝壓制稷下學宮,大力推廣私學,又有造紙與印刷之術,使得天下人皆可讀詩書。他們不能相抗,于是就搬出所謂廉恥禮儀和綱常仁義,憑此臧否人物,獨霸輿論,以此維護自家子孫世代可以身居高位。但今勝于古,后強于今,他們的這一套,能欺瞞一時,不可欺瞞永久……”
說到此處,趙和嘎然而止,扭過頭,看著段實秀,又笑了笑:“段長史,我說得似乎有些多,也有些遠了。”
“不多,不遠,大都護之道,段某已知矣。”段實秀肅然道。
趙和扯了這么久,當然不是對著他發牢騷,更不是閑得無聊與他說閑話。
兩人雖然在應對霍峻之亂上有過合作,但嚴格來講,他們畢竟是陌生人。彼此之間的熟悉程度有限,哪怕段實秀明白,自己與趙和因為老師的緣故,可能會有某種淵源存在,但是,象他這樣心智成熟之人,根本不可能為了老師的緣故,便對趙和納頭便拜。
趙和身上有許多優點,讓段實秀看到了北州的希望,但是同樣,趙和身上也有許多趙實秀不理解甚至反對的地方,讓他不敢輕易將全部希望寄托在趙和身上。
所以他才會屢次試探趙和,甚至試圖挑戰趙和的底線。而趙和對他的試探和挑戰也做出了回應,現在更是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這一番話之下表明的意圖很明顯:我的理念便是如此,你段實秀若是覺得可以互為同道,那么今后就繼續合作,甚至合作得更加深入。若你段實秀覺得道不同不相與謀,那么北州長史這位置你還可以維持一段時間,過段時間想個法子送你入咸陽,從此之后,便是陌路之人,甚至是敵人。
段實秀不懷疑趙和有放走他的器量,事實上,趙和能夠將郭英留下來,甚至毫不諱言要將對方培養成自己在北州的繼承人,這一點就充分證明趙和的胸懷了。
他雖然身在北州,但心中關注的卻是整個大秦,乃至整個天下。
段實秀當年隨大秦的開拓大軍來到西域,家世只能說是平平,因此對于九姓十一家這樣的頂級世家,并沒有什么維護之意。趙和的理念,或者他的為政之道,將九姓十一家視為大秦內部潛藏的敵人,將數百年來甚至上千年來留下的某些觀念視作繆種,這等近乎顛覆的理念,段實秀心里其實是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