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里,突然間外頭一聲隆隆之響,緊接著風聲呼嘯,卻是驟雨突至。趙和示意了一下,侍從將船艙的窗子打開,只見外頭風大浪急,河水洶洶,白雨跳珠,烏云翻卷。渭水似乎在這風雨之中暴溢起來,轉眼之間,便成滔滔一片。
“錢君自江南而來,當見過江河之勢,江河浩蕩,東流入海,水上舟船,宛若一葉,身在浪中,不由自主,須臾不慎,便至傾覆。而至海中,風浪又勝江河千萬倍……天下浩大,如同大海,孫氏一族,如此一葉。盲道人只見這一葉出沒風波,不見天下萬民受苦已久,更不知天下萬民之怒,已如山洪,蓄勢待發,一朝裂堤,則是天崩地陷,吞噬一切!”
說到這里,趙和回頭看了錢益一眼:“蜀地流民之亂,河北黃巾之患,根皆在此,錢君行走天下,胸懷抱負,焉能不知?不過方才,我還是說錯了一點,盲道人其實是知道天下萬民之苦的,但他佯作不知,看似鄉愿,實則懦賊,以為借此便可歲月靜好太平無憂……說到此處,我也有一個故事,不知錢君可愿一聽?”
錢益咽了一下口水,苦笑道:“請貴人賜教。”
“我在西域大宛,曾與一驪軒學士名為塔西陀者相見,其人行走四方,見聞廣博。他說在昆侖洲,也就是昆侖奴祖地,有一片大沙漠,其中有種鳥,毛禿身大,奔行如馬,有翼難飛。這鳥兒遭遇危險之時,卻不是逃走,而是將頭插入沙中,假裝危險并不存在……盲道人限于見識,或非如此,但是如錢君者,如天下讀書之輩,若不知大秦危局根源于何,那就是和這種巨鳥一般了。”
“大秦廣大,關中也好,江南也好,都只是其中一隅。天下更大,中原也好,西域也好,也都只是其中一隅。只謀一隅者,難稱國士……錢君此去齊郡,若是有閑有意,不妨再去海外走走,看看天下廣大,以闊胸懷。”
趙和這連番的話說了出來,錢益幾次想要辯駁,但終究還是按捺下去。
他不是蠢人,趙和說的有沒有道理,他自然一清二楚。只不過他有他的立場,站在他的立場之上,趙和所說的那些很難往他心里去。
好一會兒之后,他才道:“益雖愚頑,豈不知民生疾苦?益亦曾作詩,詠誦農夫辛勞,勸誡世人節儉。”
“有用么?”趙和反問道。
錢益被噎得好一會兒才勉強道:“或許有用吧。”
“自然是有用的,詩以言志,但錢君此詩,不過是為自己的才子之名增光添彩。于國而言,大秦文學之士數不勝數,不差這一首詩。但若有一人,能改良種子,使稻麥增產,使農夫辛苦之余,多收升斗,豈不更勝過詩一首?若有一人,能安四夷,平天下,興水利,其功不更勝作詩諷諫?錢君以儒家為本,當知左傳中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朝廷定道統,所為者立德,朝廷征四夷削世家,可謂立功,唯德、功已立,如錢君之輩,方有立言之地。”
這番話說得錢益再度默然起來。
見此人一昧沉默,趙和有些失望。他知道這個錢益很有才名,此次召見,也是本著愛才之心,想要看看是不是能夠發現一枚遺珠。若此人真有實干之才,雖然他與趙和的見解有所不同,但大秦這么大,需要人才的地方這么多,總有可以供其施展的所在。
但現在看來,此人之才,非趙和所用之才。
想到這里,趙和意興闌珊,他擺了擺手,錢益心領神會,行了一禮之后,便被侍從引走。
待錢益離開之后,屏風之后的張簡、張欽與孫伽三人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