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石公更不覺得開門見山這種事情,有哪里算奇怪,方云漢一問,他也就答了。
“春秋戰國以來,紛亂不休,百姓早就不堪其擾,秦滅周而立,一統天下,威伏四夷,本該是休養生息的好時候,秦皇偏偏變本加厲摧殘民生,山川壞死,生靈哭泣,即使真有山之沉穩,群山有靈,也要發怒。”
黃石公說這番話的時候,面色不動,氣意不滯,眼神之中略顯凜然,顯然是真心發言。
方云漢聽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撥開酒葫蘆的塞子,待空中混入一點酒香,啜飲后說道:“暴政苛虐,自然是要反對,但大秦初定,鐵甲依然在,六國遺族,名望未消,一旦事起,必定是四野九垓,數十股豪雄并斗,血濺山川,紛亂難定。”
方云漢將葫蘆對黃石公一敬,道,“黃石公有心有力,何必提早步入極端?”
楚南公年老體胖,不耐久站,看他們兩個議論起來,便環顧左右,就近找了一棵樹,坐到樹蔭下去,舒服的旁聽。
黃石公左手向身后一指,落于斷崖之下的方向,道:“南公說,你不欲反秦,也不與東皇同流,那你說的第三條路,就是扶蘇吧。”
方云漢并不否認,道:“秦始皇或許心如鐵石,鬼神難改,但如果,是常與嬴政意見不一,屢次勸諫的扶蘇繼位,施以寬仁,難道不是一個合適的選擇?”
“當然不是。”
有些出乎意料,黃石公聽到這個選擇之后,斬釘截鐵的予以否定。
他否定之后沒有直說扶蘇,而是先說起嬴政。
“秦國橫掃六國,嬴政號為皇帝,自詡功德超越三皇五帝,做下了許多大事,足可以稱之為不世功勛,但其中,也有許多令人稱嘆的壯舉,是以無辜百姓的生命去填補,抹上了所謂壯麗的色彩。”
“若說征召民夫修連長城,還是為抵御外敵,只能算操之過急。那他下令修建阿房宮,每日里都有十幾萬苦役勞作,一邊渴求長生,一邊又要修建皇陵,讓六七十萬民夫丁壯,再無歸家的可能。”
“這些,卻絕非能冠以任何冠冕堂皇的名義了。”
黃石公說到這里,由父及子,水到渠成的提及扶蘇。
“扶蘇縱然有仁厚之名,也需要看是跟誰對比,他在這樣的嬴政身邊成長起來,耳濡目染,其本質上,必也與他父親趨于同一,未來即使登位,終究仍以嚴刑峻法為基,非屬善道。”
方云漢若有所思,道:“看來黃石公是信奉血脈教養,本性難移?”
黃石公理所當然的說道:“人之初,性混沌,靈智蒙昧,后天的教化,才是一個人根本的色彩。”
其實,絕大多數人的情緒都依賴于肉身的影響,在某些人身上,先天的稟賦未必敵不過后天的教化。
況且,同一篇文章落在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種思考,在相同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人,也會有不同的性格。
方云漢對黃石公的看法不以為然。
不過,真要是牽扯到這些辯論,那只會越理越紛亂。
千古以來,關于先天后天的影響,無數哲人的思辨未止,哪是兩個人在這里談幾句,就能說個分明的。
方云漢索性略過這一段,抓住另一要點,問道:“假如說扶蘇未來奉行的制度,絕非善道,不知黃石公所說的善道,又是指什么?”
談到這個話題,黃石公臉上不自覺的露出些微憧憬之色,連籠罩著周圍環境的那股天人感應,也放得更輕了一些。
他緩緩說道:“若說善道,那必定不是三兩句話就能說清的,但既然道友誠心詢問,我先點其中幾條。”
“當恢復分封,使各處封國之內,仿小國寡民而治。天子垂拱,君主無為,體恤民生,輕徭薄役。廢除連坐,勸農勸桑。如此,自然國泰民安,四海升平。”
“恢復分封,國中之國?”
方云漢聞言,意味莫名的輕笑一聲,昂首飲酒,神態動作又顯疏狂之色,道,“兵戈一起,戰云亂飛,流血漂櫓,滿目瘡痍,縱然經歷十年戰亂,死傷近百萬之后,真能重定天下,到時再行分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