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
可能已經幾十年沒換過裝束的東皇太一,依舊是那一身不露真容的黑袍,與嬴政相隔丈余,正在自娛自樂。
黑子白子,都是他來落子。
“桑海……”
嬴政依舊注視著奏章,語調起后,略一沉吟,說道,“蜃樓在桑海完工,趙高死在桑海,原來不久之前,還有一個純陽子,自稱擁有長生之法。”
嬴政的語氣聽不出來有什么詢問的意味。
東皇太一卻很自然的開口答道:“純陽子所說的長生之法,確實是一條未曾設想,但一點透之后,又顯得異常清楚明白的途徑。”
“哦?”嬴政的目光從奏章上移開,“他的法子確實可行?”
“但那是習武之人的長生法,并不適合陛下。”
東皇太一道,“要內氣充盈,又要兼修體魄,練到洗髓換血的境界,非十余年苦功不可有所成就,陛下感興趣?”
在民間傳說之中,已經為長生而癡狂的始皇帝,聽到這樣的回答,卻沒有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只道:“相比他口述的長生途徑,朕倒是對這些人本身,更感興趣。”
說著,他拂開奏章,立刻就有侍者見機上前,剛在溫水之中濕過的錦帕,溫度濕度都恰到好處,手法輕柔的為他擦拭面部,緩解疲勞。
嬴政已經年近半百,但是看起來仍如二十多歲的青年,好像一直維持在人生中精力最充沛的時期。
他今日不曾戴著平天冠,衣袍之上雖有龍紋,但也顯得大氣簡樸,擦過臉之后,精神更佳,說道。
“這世上的英才,若是小才,也只能拘于亭縣民間,不必在意,若是有理國之大才,也惟有依附一國朝廷,才能真正一展抱負,偏有一類人才,對外物所求甚少,可能常常游離于山野,卻又不可忽視。”
他所說的,當然是那些術法、武學上的高手。
秦朝經過數代的發展,法度嚴密已極,但這種東西,對尋常百姓的約束力很大,對那些稍微會點兒武功的人來說,效力都要大大削減。
畢竟在這個時代,世間多荒野,普通百姓離了城鎮很難生活,但那些自身足夠勇武的人,隨便找個荒山野嶺一走,哪怕靠著狩獵都能活得很好,而要讓尋常小吏去緝拿這些人,又太過得不償失。
農家就是這類人中一個典型的例子,他們號稱十萬弟子,至少有數萬兵器私藏,一旦被那些堂主指使,就可以四處動作。
東皇太一說道:“這些人,大多也只是小打小鬧罷了,只要大勢不改,他們就不可能形成與帝國大軍正面抗衡的力量。真正值得注意的,也只有少數。”
嬴政眼神稍有變化:“想必如蓋聶那樣的,一定在這少數行列之中了。”
黑袍微動,應是東皇太一幅度很小的點了點頭:“鬼谷傳人,劍圣之號,他當然是其中之一。”
嬴政起興道:“那就以蓋聶為準,你再為朕說一說這一行列中的其他人,如何?”
往日這方面的東西,基本都是趙高他們在處理,嬴政自己倒不曾過問的如此仔細,今天卻像是難得閑暇,要問個清楚。
此時,東皇太一的頭,微向外偏了一下,語氣帶笑,說道:“倒也巧了。同屬于這一行列中的人物,其中有六個,出于農家。”
嗒!
一顆黑子落下。
“他們是農家六大長老,其一,名為弦宗。”
大隊衛兵前行,馬車轉動有聲,不遠處的密林之間,忽然有琴音傳來。
這琴聲斷斷續續,聽著不太清晰,衛兵也都未曾注意,可對于車架中的眾人來說,這琴聲卻非常清晰,起伏有度,舒緩動人。
嬴政神色微沉,冷聲說道:“五弦琴。這就是農家弦宗的琴音?”
“正是。”東皇太一聲調平緩依舊,手上又捏了一粒白子,道,“琴音本屬于木德,音律可賦生機,然而這一首琴曲卻是《伯夷操》。”
“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枉死于山中。農家四岳堂這首曲子,品性高潔,卻于木德生機有虧。”
嬴政眉梢微揚,道:“琴是陶冶性情之物,既然生機不富,那便不必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