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俺偷偷問過她為什么對俺這么好,她說,俺聰明,俺一定可以考上大學的。只有知識才能挽救被貧困湮沒的命運——這是她說的。當時俺不懂這話什么意思,可是俺太想太想變得像她一樣有學問,像她一樣那樣說標準的普通話、懂好多書本上的事。那時的俺簡直跟中了魔一樣想讀書。
俺爹娘終于同意俺去上學,條件是家里的活兒不能落下。那年先生第一次帶著俺出了山去了縣城,帶著俺買書買本,帶著俺看城里的學校。
操場上有好多穿著一樣衣服的小學生,他們在操場上笑著戲耍。上課鈴一響,他們就像兔子一樣竄進教室。不大一會兒,就有讀書聲傳出來。
俺羨慕極了,扒著學校的鐵欄桿,眼珠子都要快看進教室里面。俺好想跟他們一樣,可俺知道俺跟他們不一樣。俺是農村人,小時候家里連條褲子都不給穿。俺像這些孩子那么大的時候,還光著腚滿村瘋跑嘞。
上十歲,俺才有了自己的褲子。還是俺娘用麻袋片改的!
自打縣城回來,俺就下了決心,一定要讀好書,學好學問,將來走出大山。在城里混出個人模樣,然后衣錦還鄉,讓大家伙看看,光著屁股長大的娃娃也會有出息。
一年多一點兒,也就一年多一點兒。俺學會了小學生六年的東西,這一年多先生一直幫我買本,買書。有時候,還幫著俺干活兒。這是家里的條件,干不完活不許讀書,也木有飯吃。
她很幫著俺,很看中俺,俺也很用功。
然而……現在回想想,這都是命。俺命里,就不是個應該讀書的人。
十四歲剛過一半兒,早些年村里出去闖蕩的狗子回來了,說是從一個叫做上海的地方回來。他要挑二十個人,管吃管住,每個月還給五百塊工錢。
五百塊錢,那時候玉米才四毛五一斤。一月五百塊錢一年就是六千塊錢,這在俺們村絕對是一筆大錢,村里多少壯勞力紅了眼。
上海,上海那是什么地方?在俺們能想象到的世界里,那里是天堂,是俺們做夢都不敢做到的地方啊!爹媽聽了后眼睛都紅了,拼命托人要狗子收了俺。
狗子在村里招了二十個人,說什么要趕工期,連夜就動身往縣城里面走。
俺沒有跟先生告別,因為俺沒臉見她。俺覺得對不起先生,對不起她的關心和愛護。可沒辦法,家里孩子多,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飯都快吃不上了還哪有心思學習。要怪,就只能怪俺家實在太窮了。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黃豆大的雨點子砸在身上生疼。大伙深一腳,淺一腳的往縣城走。狗子說,明天早晨能趕到縣城,就能趕上午的汽車到省城。
有時候做夢,還能想到那場大雨。天那個黑,伸出手去都看不見五根手指頭。雨那個大,雨水好像要把整座山都吞沒,像野獸一樣咆哮傾瀉。大家伙摸著黑,冒著雨悶聲不響的走。
剛剛翻過三四個山梁,黑夜里忽然聽見有人喊俺的名字。俺還以為自己在發夢。可是,真的是,真的是她……先生一聽說我跟狗子走了,晚飯都沒吃就追來了。
她一個女人家,實際上還是個女孩子,一個人,追了近三十里山路。那么漆黑的夜里,那么大的雨里,她怎么能追出三十里路,只為了一個不告而別的學生?”
大滴的眼淚順著老吳的臉往下淌,嘀嗒在猩紅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