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最后,魯迅說總覺得在家里吃的豆子沒有那天晚上偷吃的豆子好吃,以后吃的豆子,也總沒有那天晚上的好吃。”
他看看彭漱玉,有點不大好意思的樣子,說道:“我在家里,其實跟我弟還有其他熟的孩子,也從地里面偷過東西吃,豆子、白薯、玉米、花生都有。”
“真的?”
沈墨又忍不住出聲,眸子晶晶閃亮,恨不得馬上跟他回家一塊偷東西吃的樣子。
彭漱玉倒沒責怪,只是有點好笑又理解的表情,點點頭道:“所以你覺得有共鳴?”
“嗯嗯!”
房長安先向沈墨點點頭,然后再回答她奶奶的問題,“我其實參與的次數不多,所以印象很深刻,我們偷了很多東西,在野外挖個坑,撿樹枝、樹葉燒火烤著吃,因為都還小,又有風,烤的本生半熟,但吃著就是覺得好吃。”
“后來在家燒鍋做飯的時候,也放白薯在里面烤,我爸媽還幫忙烤過,也覺得好吃,但跟那次一群人偷烤著吃,還是覺得那些半生半熟的好吃。”
“真單純論吃起來的感覺,肯定是特意烤熟的好吃,但不知道因為什么,留下的印象,就還是覺得那天偷的好吃。”
“魯迅他們也都是一群孩子,而且是在船上煮的,不論條件,還是煮豆子的人的手藝,肯定都不如魯迅的媽媽,或者他家里請的阿姨。”
“所以說單純論豆子的味道,我覺得魯迅他們那天晚上一群孩子煮的,未必就有多么好吃,但是跟我一樣,都是因為當時的氛圍或者說整體的回憶,所以連豆子也變得好吃了。”
彭漱玉點了點頭,又問:“還有么?”
房長安想了想,似乎是猶豫了一下,隨即才說道:“那個被偷了豆子的六一公公反應很……嗯,我覺得有點難受。”
“嗯?”
彭漱玉也是個愛讀書的,魯迅的這篇《社戲》她也看過,卻并沒有將太多注意力放在那個被偷了豆子的六一公公身上,含笑問道:“你說說。”
“我家種過豆子,雖然不是那種蠶豆,但種地的人,心態總差不太多的。小孩子偷東西吃很常見,就算發現了,大多都不會太計較,但罵人的也不少。如果偷太多,或者像文章里面寫的那樣,踩壞了莊稼,就算脾氣好,肯定都會心疼的,基本少不了一頓說教,或者挨幾句。”
“那個六一公公說豆子被踩踏壞了許多,最初也在罵人,嗯,應該算說教,魯迅只寫了一句,然后雙喜說是請魯迅吃,六一公公看到魯迅,就給他作揖,說請客是應該的,然后問豆子好吃不,魯迅說好吃,六一公公就非常感激起來,夸魯迅說‘這真是大市鎮里出來的讀過書的人才識貨!’然后夸他自己的豆子好,又說要送給魯迅家里嘗嘗。”
房長安一口氣說完,頓了頓,“他種豆子是賣的,剛也賣了豆子回來,準備找偷豆子的雙喜他們算賬,或許大概也就是說幾句,然后知道是魯迅吃了之后,反而夸了一頓,說吃的好,有眼光,又摘了去給魯迅家里送去。”
“如果這篇文章也選在課本里面,老師大概會解讀為這個六一公公和藹親切,但我覺得……”
他猶豫著說道:“六一公公或許真的聽魯迅夸自己的豆子好吃,很開心,所以就不追究了,還主動去送豆子,也或許……他不敢生氣,所以不論魯迅說什么,他都會夸魯迅,然后主動給魯迅家里面送豆子。”
房長安看看彭漱玉,“因為魯迅是公子哥,他家里很有錢,他跟其他孩子不一樣,所以他能讀書,他來了大家要請客。”
“就跟《故鄉》里面,閏土長大了之后喊他‘老爺’一樣。”
“如果那個舊時代繼續下去,請魯迅吃豆子的雙喜阿發他們這些人,長大了,要賣豆子養家糊口,魯迅的孩子來這邊,有孩子請客,偷了自己家的豆子,他們仍然要夸魯迅的孩子,讀過書的人才識貨,有眼光,吃得好!”
“然后再自己摘了豆子給魯迅家里面送去,請老爺太太品嘗。”
初秋午后的客廳里,尚顯稚嫩的男孩嗓音說完,便陷入一陣寂靜,彭漱玉看著眼前這個稚嫩青澀的小小少年,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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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社戲》故事里的“我”不能直接認為是魯迅本人,但主角的年齡說出解讀,直接認為是魯迅更合理,文中不便贅述,這里說明一下,以避免可能出現的誤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