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隔著帽子能感到頭上略有些癢,能感到那支榴花被她插在帽翅根上,隨著帽翅顫巍巍的抖動搖搖欲墜,總歸知道他要去面圣,刻意將花隨手一放,沒有胡來。
傅制之后自然將那榴花取下,因是公主所贈,倒也一時不敢亂丟,恭恭敬敬放在廊下木欄桿上了。
于是,整個這一天,他自己在心里放了一支榴花,紅艷欲滴,驕傲亮烈。
有花堪折,此話亮烈,堪配大人。
這已經是極直白的表達了。
記起最初知道她將自己約到一家酒樓,穿上了女兒家衣裳,向他表明自己是嘉和公主本人,不是小內監者也之時,她給自己留下了一個雕漆剔紅的海棠木盒。
那里面是一張折疊好的花鳥箋,幾行娟秀小字,無頭無尾只有幾句話:
有者也,是嘉和,無者也,也是嘉和。都是嘉和,與者也無關。
那個讓他接受的、喜歡的,是嘉和假扮的小內監者也,她是嘉和,不是者也,與者也絲毫無關。
如同那女孩子在他眼前婉轉一笑,眸中慧黠晶光閃動,“傅大人喜歡的是嘉和啊。”
閃閃爍爍映照進車簾的是繁華街市的燈光,一幀一幀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滅。如今已經不需要在兵部同僚面前自污,他也許久不曾在樊白樓上醉酒了。
好像很多事情漸漸在向正軌上靠攏,就如同自己也不再買醉一般。事情似乎已經暫告一段落了。
傅制深吸一口氣,唇角翹起,或者,就遵從自己的心緒,為她試一試?
大宸的駙馬及其近親,不能出朝為官,也不能領兵。往往一個男子,在選擇與皇室公主結親之時,也意味著放棄了下半生戎馬倥惚的志向,選擇了安逸富貴,也選擇了庸碌平淡。
這個籌碼,在今夜此時此刻的心情里,仿佛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是可以放下的了。
他原本生于富貴大家,今生所愿唯是平和安泰罷了,只因相馬之能出眾,兼之讀書有些領悟,極其難得地中了舉人,這才被家中父老引薦,在京中兵部做個末位主簿,誰成想會在土奚律出使之時幫了林世蕃和衛承曄的忙,竟然一躍官至兵部右侍郎?
在官職和所立功勛之上,他傅制在家族同輩乃至父輩一代當中也算是第一人了,再往上,他自問沒有這樣的能耐。既如此……
既如此,功成身退做個駙馬,倒也不錯,傅制這么想著。
他的馬車再度轉入回家之路上的最后一個幽暗僻靜的深巷,馬車中的人如此思索著嬌艷的榴花和旖旎的情思,自然不會知曉,在他車輪碾過之處,有一股細細的暗紅色溪流正在匯聚,越來越多。
溪流的來源在一片暗沉的垂柳之下,一個黑色身影如同鷂子一般翻飛在半空,隱沒在一段頹敗的矮墻之后。地面上躺著一個嬌小單薄的身影,雖然穿著一套短打,但很容易能辨出那是年輕女子的身形,再仔細看去,還能看到那女子五官精巧容貌嬌媚。
還需要再過四個時辰,她才會被早起收集各家各戶便溺餿水的老翁發現,繼而被官府知曉,再之后,七個時辰之后才會被傳入皇宮里,被皇帝知曉。
這一夜的玉帶舊游雖然一如往常般生意興隆,但某些不被人所知的陰暗角落里,都有戴著面具的人在竊竊私語,空氣里充滿了躁動不安,甚至是恐懼和叛逆。
玉官兒屏退了隨從,一個人跪在房中的蒲團上雙手合十,向著一尊彌勒佛像閉目祈禱。待最后睜開眼睛,鳳眸之中已經滿是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