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混到神咤司都尉的位子,郭洵把能屈能伸的功夫練得爐火純青,給一個童子打傘,姑且當作尊老愛幼了,這樣一想,也就能無視童子眼眸睥睨間的傲氣,還能不時陪個渾然天成的笑臉。
“你剛才說。”少年走得不緊不慢,仿佛讓都尉給他打傘是理所當然的事,“叫李蟬是吧?”
都尉回答:“是叫李蟬。”
少年頭也不轉地問:“他犯了什么事啊?”
都尉想了想:“這卻說來話長。”
少年自顧自道:“我在倒從未親眼見過左道妖人,只是聽說,有人煉青蚨錢擾亂市井,有人采生折割,變人做畜,剝皮換面,養鬼害人,無所不用其極。”
“小郎君聽說的這些,還不算最陰險的,旁門左道之術有萬千種,大庸律就算再增厚十倍,都罰不過來,故而只要是修習旁門左道之術的,都以左道妖人論處。”
“我還聽說,有的左道妖人只是學了禁術,不曾害人。”
郭洵暗自打量著少年的神色,斟酌著回答道:“尋常百姓雖然不得真法,也可向神佛奉上香火,求得靈應法,得法術的方便。修習旁門左道就是存心不良,怎么殺都殺不錯。”
少年點了點頭,似乎對郭洵的回答很滿意,說道:“左道妖人不得真法,就外借妖邪之力。你說那李蟬精通志怪之學,倒也說得通。”
都尉本來一直擔心著沈公和這位來路不明的少年對他調用左道妖人有意見,聞言暗暗松了口氣,說道:“小郎君說對了,若單論志怪之學,無能出其右者。”
“郭都尉孟浪了。”
少年瞥了郭洵一眼,淡淡道:“我大唐國列宿分野三千邑,玄都可列入前三,不知有多少修持真法的高人隱于市井,稱一句臥虎藏龍也不為過。所謂玄都之內無能出其右者,這話用在一個左道妖人身上,不太合適。”
都尉一愣,知道惹了少年不快,說道:“李蟬和尋常左道妖人不同,兩年前,他得到城隍廟里靈祝舉薦,去過青雀宮。”
聽到青雀宮三個字,一直波瀾不驚的少年眉毛一挑。
旋即,又冷靜下來,抓住了都尉話里的漏洞:“廟中靈祝就算能與青雀宮接觸,但也只是協助青雀宮外事院打理世間法,若涉及到出世間法,卻不是小小靈祝能插手的。”
都尉本以為青雀宮三字鎮住了少年,卻沒想少年反應這么快,只好尷尬地說:“小郎君說的不錯,那李蟬上青雀宮,只是看了兩年山門。過了兩年,許是在山上犯了什么禁忌,被逐下來,就里如何,山上仙師沒說,我也不便問,只把那李蟬押在牢里,已押了半年。”
少年眼皮一垂,“能上青雀宮打掃山門也算是機緣,可惜此人沒能抓住,原來是急于求成,入了……左道。”
吐出“左道”二字,少年仿佛吐了一股霜氣。
……
極西之地,刀劈斧鑿般的灰藍色戈壁上一片荒蕪,就連頑強的地衣也無法生長。在戈壁的巨大裂隙中,龐大的根系卻如虬龍般蔓延了三千里。這株大桃木勢可通天,表皮粗礪如巖石,枝干上的桃花卻赤如烈火,遮天蔽日。
桃木之下,無數妖魔環伺在四周,李蟬拼命搏殺,無聲嘶吼。忽然遮天蔽日的桃花燃燒起來,這些妖魔燭蠟似的迅速化掉了,化掉的燭蠟瀉成滿地流沙。狂風呼嘯而來,那些沙丘若龍象般奔走,李蟬的汗和血也被飛沙裹挾走,視野越來越模糊。他看見烈日下綻出白光,白光之下的飛沙瑩白如雪,又讓李蟬感到冰寒刺骨,他奮力從冰雪中爬起來,漫天風雪里,鐵般巍峨的城池遙遙在望。
李蟬低頭,松開死攥著的右手,一支光禿禿的筆桿頭上,粘著不知什么獸類的雜毛,沾著滿黑里透紅的墨水。
梆梆梆!
鐵門被敲響的聲音,把李蟬從夢境中喚醒。
他仍沒回過神來,過去的經歷,回想起來竟有些不真實了。
牢里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環伺的妖魔,飛沙和風雪猶有殘像。
再回到桃都山,還能再走出來嗎,他在心中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