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日子里,他們問的次數多了,初大鵬卻突然轉了性子,不再氣急敗壞地爭辯什么了。沒酒喝的時候,他總是一副頹唐不安的模樣,臉上籠著一層灰色,也不做聲;有酒喝的時候,那張青臉便只擺著一副麻木無謂的模樣,倘若那些個賭徒們糾纏問他:“大鵬,你是不是搞假彩票中的獎?”
醉醺醺的初大鵬便不住點起頭來:“是呀是呀,我搞假彩票中獎,嘿嘿!還是特等獎呢,八萬現金加一臺嶄新的桑塔納!你大鵬哥厲害吧?”
這番話又一次引得眾人哄笑起來,醉醺醺的初大鵬也跟著笑,甚至連他自己都已經覺得他就是個詐騙犯。呵!可不是嘛,想想以前干的那樁樁件件偷雞摸狗上墻扒瓦的事,活生生的騙子哩,這么想著,他便全身輕松起來,仿佛是用曾經的罪孽,洗滌了現在那顆在良善普通人和地痞混混之間游弋不定的心,喝酒也香,打牌爽利,連手氣都好,一路贏!
然而,整日整夜賭通宵達旦的打牌和喝酒,也不著家,折磨得他人已經不成樣子,蓬頭垢面,滿嘴腥臭,那雙猩紅的眼珠子吊著黑黑的眼袋,像病癆鬼似的。
麻將館老板難得好心腸,也或許是擔心鬧人命,勸他回家休息好了再來,這時候初大鵬就嚷嚷什么“老子有的是錢!”,“那群畜生豬狗不如!”諸如此類的話,引得眾人又哄笑起來,麻將館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一直到這天的周五,初見出現在這里。
她是放學后專門來找初大鵬的。
麻將館里的牌友們都知曉她,初大鵬的閨女,模樣長得頂漂亮,成績也是頂呱呱,要說紅山弄里能冒金鳳凰,那大概非這個女孩莫屬了,但這也叫他們實在稀奇,初大鵬這么一個死了沒人埋的吊門漢,竟然培養出了這樣一個出彩的姑娘。只是,這個姑娘大概是瞧不起這種地方的人的,進門后,便一聲不響的直接走到初大鵬身前,盯著他那又黑又瘦已經不成樣子的臉,說:“我媽叫你回家。”
初大鵬只看了初見一眼,便把精力放在了手中的字牌上,叫喊著牌友們繼續打牌,似乎把他女兒的話當成了耳邊風,只是最后,他還是對著空氣講了一句:“你回家!以后不準來這里!”
初見見他這般樣,倒沒再勸他,而是伸手奪了他的字牌,直接扔在地上,初大鵬氣得照著牌桌“嘭”地擂了一拳!便站起來要打初見。
初見盯著他:“你打。”
初大鵬高高舉起的手臂,輕輕放下了。
旁邊的幾個牌友們見他這般窩囊樣,又哄笑起來,說什么“大鵬可真孬哩”、“連自己娃娃都不敢教訓”之類的調笑話。
初大鵬漲紅了臉,嘴里罵了句:“笑個屁!”便連忙將初見拉出門外,然后盯著她看了兩眼,好聲好氣的講:“我晚點就回,一定回,你先回去吧,以后不要來這種地方了,這沒一個好人。”
說罷,初大鵬轉身要走,只是剛挪了兩步腳,他就遲疑起來,像有什么心事,過了一會兒,他又回過身,湊到初見近前,壓低了聲音問:“你講,一個人干了壞事,是不是一輩子當不得人了?”
初見呆住了。
這時初大鵬已自顧自擺起了手,那張烏青的臉同時顯現出頹唐來,隨即,他從口袋里拿了兩張皺巴巴的大團結塞初見手里:“你去上學吧,我等下就回家。”頓了頓,又講:“你要好好念書哩,莫管我這樣式的人。”話一出口,他似乎是臉上躁得慌,便頭也不回地鉆進了麻將館。
一直到深夜,廢寢忘食打牌的初大鵬才帶著滿身的酒氣再次從麻將館里走出來,他也不知道她那個閨女什么時候走的,但永遠不要她來,在路邊的商店買了一瓶枝江大曲,也不要東西墊巴肚子,就這么邊往家里趕邊喝。
走到紅山弄一條三岔路的路口時,有一段百來米的上坡路,路有些陡,也沒有燈,兩日沒合眼的初大鵬走得實在吃力,他又喝了不少的酒,心口跳得厲害,滿身的虛汗,于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他喘了會兒粗氣,抬眼看著天空,在寂靜無人的深夜里,看到了滿天星星點點的光,光里仿佛有無數的彩票、羊、農夫和狼!
他端起酒瓶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酒,那辛辣的感覺捅入喉嚨里、胃里,猶如刀割,渾身燥熱,神智都模糊起來,直接倒下了冰冷的地上,滿心滿腦的煩惱事和那漂浮在天空上的彩票忽然煙消云散了。
這時候,突然有一輛摩托車經過,街頭無燈,路面烏漆嘛黑的,行駛到近前,司機才發現路中央躺著一個人,嚇了一跳,連忙調轉龍頭才堪堪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