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愨走得決然,其實劉豫出現在陽武,就已經非常離譜了。就算他沒有降金,按照丟城棄地辦了,也是理所當然。
張愨之所以替他說話,一半出于私人情誼,往常習慣,另一半,卻是沒有適應大局變化,還拿過去的經驗套當前的局面,豈有不倒霉的道理。
按理說,趙桓大可以取了他的腦袋,警醒百官。
但這位看起來很莽的官家,竟然沒有那么做,還給了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不管怎么說,都是皇恩浩蕩,張愨除了玩命,還有什么選擇?
望著張愨的背影,趙桓微微搖頭,似有所思,隨后自嘲笑道:“朕剛剛說了你們幾位,其實朕何嘗不知,囚禁太上皇于龍德宮,又重用武夫,敗壞大宋規矩,對士人官吏嚴苛……”趙桓把目光落在趙構身上,無奈道:“甚至還逼著康王出城,以身犯險,朕這個兄長不合格啊!”
“官家!”
趙構嚇得慌忙跪倒,磕頭作響,隨后他抬起頭,昂然道:“臣身為大宋宗室,國家危亡,社稷崩壞,臣,臣恨不能一腔熱血,灑在陣前!官家讓臣出城,換回何老將軍的遺體,臣一百個愿意,一萬個愿意,又怎么會抱怨兄長?”
趙構動容道:“這幾日臣在金人軍中,所見所聞,觸動頗深。完顏宗望固然有些軍略,可他嗜食蜜糖,每日至少飲用半斤蜂蜜。完顏兀術暴虐好色,賬內有不下十名美女伺候,而且日日更換。還有完顏阇母,喜歡吃生肉,還不洗澡……”趙構頓了頓,苦兮兮道:“諸位相公,這就是咱們的對手,就是這么一群粗鄙野蠻的家伙,陳兵京城之外,把咱們大宋壓得喘不過氣,幾乎亡國!”
“我,我想請問諸公,你們飽讀詩書,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到底是為什么?咱們怎么就這么沒出息?”
來自趙構的靈魂拷問,讓所有人都低下了頭,哪怕不要臉如李邦彥,臉也紅了,至于李綱,那就更咬牙切齒,怒火三千丈了。
其實直到現在,金國還不能算是一個國家。
從他們的權力結構,領兵模式,上下關系……最多就是部落狀態,甚至還沒達到春秋戰國的程度。
可就是這么一個只有幾十萬人的野蠻部落,吊打了幾千萬人,富庶冠絕歷代的大宋。
究竟是金人人均天兵天將,還是大宋是在太菜?
又或者二者兼有?
這個問題從趙構的嘴里問出,多少有那么一點滑稽。但考慮到這是僅僅只有二十歲,一腔熱血還在的趙構,又順理成章了。
或許正因為找不到答案,又或者知道了答案,卻又無力改變,才會選擇做“完顏構”吧!
畢竟能站著,誰又不是天生的軟骨病呢?
這時候平章軍國重事白時中緩緩開口了,“康王殿下,其實這也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我朝自立國以來,文武相制,大小相制,內外相制……不用說別的,光是我朝的官制,就登峰造極,超過前代無數。朝中官吏有十分聰明才智,能用在辦事上面,尚且不足一分。能脫穎而出,身居高位,并非什么德才兼備的賢臣,只不過是精通明哲保身,陰謀算計的高手罷了。”
白時中深深嘆息,無奈苦笑:“如此之臣,哪來本事匡扶社稷,救濟黎民?遇到了外敵入寇,哪怕只是一群夷狄,也只有想著議和投降的份兒,又豈敢憤然一擊?”
白相公石破天驚,這番話簡直泄露了大宋最高機密,把在場文官的老臉都給揭了。
趙桓忍不住咳嗽道:“白相公,你過了!”
白時中搖頭,“官家尚且覺得處置太上皇,是不孝之舉。臣反躬自省,頓覺自己是小人丑類,無顏活在世上啊!”
趙桓冷哼道:“白相公,你不會又打算辭官回家吧?”
“不!”白時中用力搖頭,“官家,臣想通了,往事已矣!想挽回過去的錯誤,唯有同心同德,抗擊金人,中興大宋,掃清恥辱。到了那時候,縱然還有錯處,也無關緊要了。千秋青史,才不會以大宋士人為恥!”
白時中轉身,對著在場諸公,深情呼喚,“諸位以為然否?”
李邦彥第一個點頭,“白相公,這么多年,今天你的這番話,讓我五體投地,心服口服!”
隨后,吳敏、耿南仲、包括剛剛歸來的張邦昌,都一起點頭,深表贊同。
十分難得,大宋君臣上下,能夠產生共識。
這件事看起來尋常,但卻是過去一百六十年,自從大宋立國以來,就沒有實現的壯舉!
簡直就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更諷刺的是,此刻朝堂諸公,沒一個是德才兼備的賢臣,甚至三分之二的人,還是被民間列為奸佞的小人。
不得不說,是一種十足的諷刺和黑幽默。
而身為這些“小人”老板的趙官家,居然也絲毫沒有足夠的覺悟,還十分滿意,甚至有那么一點感動,覺得自己干得還不錯。
“既然大家伙都明白了,朕也就不多話了。咱們君臣都不算是天才人物,朕沒有賢君之德,你們也不是天縱英才。但是!只要咱們君臣能捏在一起,每個人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連成一體,上下同心,就能干出青史留名的大事,遠的不說,咱們至少保住了開封城。而且我們還籌謀發動反攻,把金人趕回去,你們說,是不是大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