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全國推行之后,事情就變味了,各地要發多少青苗錢,有沒有定數?普通百姓借了青苗錢,還不上該怎么辦?有刁民騙了青苗錢,去賭場賠光了,又該怎么辦?地方官吏,拿著青苗錢,既要給自己謀利,又要交差,他們自然要把錢借給那些財力雄厚的,畢竟有能力償還,借給普通百姓,出了事情,他們補窟窿嗎?”
“可那些有實力的富戶,不但不需要借青苗錢,甚至平時還會放貸,以此謀利。凡此種種,數不勝數,推行下去,自然是天怒人怨,沸反盈天。反過來,若是青苗錢只局限一州一縣,遇到了清官能吏,就像王舒王那樣,把地方百姓情況摸清楚,知道要多少窮人,多少富戶,利息多少,什么時候催還,有人騙貸該如何應付,那些放貸的大戶該怎么安撫……這一套功夫做全,自然是官民兩利。”
李邦彥背著手,在地上緩緩踱步,忍不住嘲笑道:“我大宋州縣何止上千,別說沒有一個好官,縱然有,也不過是鳳毛麟角,十之七八,都是貪官污吏,區別只是貪多貪少罷了。”
“伯紀兄,授田這是官家的意思,不然不會那么回護岳飛,我自然要站在官家這邊。可我當真要提醒你,做成一件事情,不是那么簡單的,就拿授田來說,廷議過去了,戶部那邊方案如何?有沒有走樣?如果戶部出了一點偏差,等到執行的時候,進一步偏離初心……層層落實,到了地方上,所謂授田,就不一定變成什么樣了。”
李綱聽到這里,已經是眼睛瞪得老大,額頭隱隱冒出了冷汗。
拋開道德問題不談,貪官往往不是傻子,甚至貪官要比尋常人聰明得多。
因為只有足夠聰明,才能洞察漏洞,找到發財的機會,不然光是伸手要錢,一個御史就把你干掉了。
李邦彥的這番話,算是揭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
依舊拿王安石變法舉例子,官家支持,王安石也算猛士,朝野上下,支持變法的力量相當強大,怎么到了最后,新法就是落不下去呢?
首先,在法令制定階段,至少要考慮到全局,要吸收各種意見,這時候有人激烈地反對,有人出來,說幾句老誠謀國之言,調和之下,政策就不免稍微背離初衷。
看似照顧了多數人利益,避免反撲,實則已經埋下了隱患。
而當政策進入落實階段,更大的問題隨之而來,
在政策執行的時候,全是下面的官吏,天高皇帝遠,鬼知道他們會干出什么事情來,原本只是一丁點漏洞,到他們手上,也會變成一地雞毛。
如果你追查下來,還真未必能發現誰是故意破壞新法,因為很多人都是“好心辦壞事”,畢竟尋常小吏,能有多少壞心思呢?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是千瘡百孔,糜爛不堪,徹底變成了惡法。
這時候言官御史,朝中舊黨,在野士人,紛紛站出來,請求朝廷廢掉新法,也就順理成章了。
你說這里面真的有多少大奸大惡,卻也未必,可是當每個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利益,都在往里面塞私貨,真的不好說,一項政令會變成什么樣子。
變法之難,也就可見一斑了。
哪怕你懷著粉身碎骨,同歸于盡的勇氣,面對死氣沉沉的朝局,也只能徒呼奈何!
一場成功的變法,需要太多條件,且還要主持變法之人,足夠聰明,手腕夠強,不然人亡政息,都已經算是好結果了,很多人還沒開始,就已經身敗名裂了。
李綱真的被李邦彥描述的情形嚇到了。
以他的能力,主持這樣一場變革,已經是趕鴨子上架,偏偏還有這么多扯后腿的,到底要怎么辦才行?
李綱抬頭,茫然看著李邦彥,真的,在這一刻,他是希望李邦彥能幫自己的,荒唐嗎?貌似也不算,畢竟溺水的人,連根稻草都不會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