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永遠會記得戚繼光同兩萬官軍飲血酒發毒誓的畫面,因為他終于在這個時代找到另一個不敬鬼神者。
他知道,臺上的戚繼光知道自己在說謊。
因為在接下來十五年里,戚繼光將一次又一次違背誓言。
他將源源不斷地向首輔次輔各部堂官送禮行賄,甚至最后薊遼的賬目都無所能查,換來其手握京畿軍事大權,帶起一支最強悍的部隊,構筑帝國北疆最堅固的防線,并依托這道防線使北虜十八年不敢犯邊。
第十五年遭受清算,南調廣東,十八年再聞邊患,老將穿甲騎戰馬,等來的卻是請他出戰的官員被言官認為為同黨而奪俸,一代將星隨之隕落在不為人知的夜里。
過世時家無余財,孤苦伶仃地困病而死。
他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區區幾十年,苦心經營的邊鎮被打成篩子,馬六甲另一邊狂風駭浪還是呼嘯而來。
大明王朝鐵了心要自毀長城,又豈是你徒效奮臂螳螂就能攙扶的起?
陳沐并不知道當時看著戚繼光在將臺飲下血酒時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后來大戲唱罷,隆俊雄悄悄把筆記本遞給他,小聲道:“將軍可有事要記錄?”
陳沐勾起僵硬的臉,笑道:“為何這么問?”
“將軍剛才——”隆俊雄看了一眼左右,道:“很冷。”
陳沐無所謂地笑,推回筆記,偏頭邊走邊笑至堂中飲宴,他知道自己為何表情會很冷,因為找到了同類。
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有幾個同類的,他們目標明確擁有遠大理想、并且能夠為這個理想放棄很多,以至于看上去不擇手段,信奉精英主義,嘴上說的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做的是與旁人同甘共苦,可打心底里奉行的終究是弱肉強食,即便懷揣對弱者悲憫之心,出發點也只是上位者之優越。
如果方向錯了,他們將是對天下破壞力最大的一撮人。
慶幸的是,不論張居正還是戚繼光,他們的方向對天下大部分人今后的人生是有利的。
而陳沐,也堅信自己今后的方向,是對大部分人有利的。
“我要學心學,致良知。”
帶著他留滯京營嚴防死守的驕兵悍將走向昌平的路上,陳沐突然地對鄧子龍這么說著,因為他知道鄧子龍的老師羅洪先就是江右王門學者。
“借我幾本你先生的書吧。”
在戚繼光與效忠于他的軍隊歃血為盟后,陳沐來到這個世界為適應生存揉碎捏爛而百無禁忌的人生觀,重新塑形回到腦海。
讓他突然不再那么厭惡遠離自己地盤,丟到北疆來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