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陳璘更加欣賞林滿爵,很少有人,很少有人能直面陣亡部下的父母妻兒,常見的情況,是將官與幸存者在舉行慶祝加官進爵的酒宴,親信則捧著銀盤挨家挨戶上門挨打挨罵。
能做到這樣的將官,其實就已經是合格將官了,更多人會連撫恤銀兩都貪墨掉。
林滿爵比誰都知道戰爭的殘忍所在,在關島叢林中,他們襲擊數倍于己的敵軍,一遍遍打掃戰場確保不留活口,帶給他部下最多死傷的既非火槍也非火炮。
幾乎沒有人是真正被火槍一銃打死,那些不幸中彈的部下普遍死在之后的幾天里,還有刀矛,死于刺擊要好受些,在翻船營地他親眼看見沒有鎧甲保護的小腹被刀劃開后的部下躺在地上喊爹喊娘,腸子跑出來一只手卻兜不住。
但這都不可怕,只要開始交兵,是死是活只是一會兒,瘋起來殺紅了眼什么都不可怕。
不打仗才可怕。
他們在海上漂泊水糧斷絕,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會死,但不知道究竟是哪天。
那些日子林滿爵不敢在早上清點部下,更不敢下水兵船艙,他不知道走到哪里就會看見頭天夜里在榻上把匕首捅進胸口的部下。
他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每個幾日,就有小船載著新鮮的尸首運到棺船上去。
那種時候,哪怕只要絲毫微小的可能,只要能殺光島上所有人,不論什么樣的代價——他愿意。
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繼續奮戰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回家,他最怕的也是回家。
家鄉父老,白發老翁要找他要兒子、云鬢新婦找他要丈夫。
慈不掌兵,經歷這一切還能帶兵,未必各個鐵石心腸,但不論他們是面對還是逃避,都要比旁人承受更多。
陳璘再說不出什么挽留的話,他說半年。
“陳某準你部回鄉半年,仍領把總之職,南洋首級賞銀未定,但本將準你部所上繳戰利盡數取回,另會向陳帥批一份撫恤,盡快送往平遠。”
陳璘搖搖頭,他不想做這個決定了,干脆對林滿爵道:“至于你部去留,陳某雖不愿強人所難,但……我會寫封信送往呂宋,請陳帥定奪。”
說罷,陳璘再度坐回椅上,手指撫過桌面,抬頭從下到上地看了看這個滿面虬髯腰挎手斧的中年把總,道:“這半年,你思慮清楚,陳某寄望你能身居要職,我等會一直作戰,袍澤會一直戰死。”
“因馬革裹尸乃吾輩武人榮耀,那些陣亡將士英靈心中僅有眷戀絕無怨言。”
“但讓賊虜幸得此生唯一榮耀之機,縱使絕境百折不回品節剛毅,率部下求存活命——”陳璘對上林滿爵的臉,“才是將校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