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處理這起事故的交警姓邱,又是駱聞舟的熟人——駱隊的熟人滿世界都是,遍布三百六十行。
費渡冷眼旁觀,認為駱聞舟這樣的人,一定是從小成長在一個非常寬松且開明的環境里,年幼的時候,享受過毫無保留的寵愛和關注,才能在他經歷了風霜雨雪、見識過人心險惡,甚至出于職業需要,變得精明又敏銳之后,骨子里依然對整個世界敞開著懷抱。
有時候往大街上一站,看那些經過的男女老少們,感覺每個人都差不多,你穿著襯衫長褲、我也穿著襯衫長褲,低頭一看,路邊散步的退休老人和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踩的是同一個牌子的運動鞋,幾乎讓人有種“這是同一個世界”的幻覺。
活在陽光下的人想象不出旁邊磕牙打屁的小伙伴遭受著無法掙脫并習以為常的折磨,抑郁深重的人不能理解那些呼嘯而過的人竟真的不是強顏歡笑。
就像此時,他和駱聞舟站在一起,乍一看,好像他們來自同一國的。
皮囊往往把真相藏得滴水不漏。
“你要說這個事到底有沒有什么內情,那就得你們查了,反正如果讓我看,我覺得就是一起后車全責的交通事故。”交警老邱招呼他們去看監控,“這輛賓利就是周峻茂的車,從機場出來,一路正常行駛,司機開車挺規矩,這都沒問題。肇事的大貨從‘北元橋’進來,我們從北元橋路口的那個監控開始編號,編成一號。”
老邱把高速上密密麻麻的攝像頭按編號排好,挨個放給他們:“當時機場高速這個方向的車不多,從第四號監控開始,大貨就跟賓利開在同一個車道里,輛車中間曾經有過幾輛其他的車,先后超車過去了,走到十六號監控這里,這輛大貨和前車就什么都沒有了,但車間距還是挺安全的。然后你看——”
大貨車在通過第十八號監控時,和前車的距離突然明顯減小了,再仔細一看,發現它在非常均勻地加速,好像司機踩在油門上的腳忘了拿下來。
通過二十號監控時,測速攝像頭顯示大貨車的速度已經接近每小時一百四十公里,明顯超過限速,隨后,那貨車司機就跟瞎了一樣,以這個速度狠狠地追了前車的尾,第二十一號監控完整地拍到了追尾的全過程,當時那一撞的慘烈,即使有心理準備,還是看得人胸口“咯噔”一下。
駱聞舟:“肇事司機人呢?”
“死了,還沒送到醫院就沒氣了,”老邱說,“行車記錄顯示他已經開著這輛車跑了十個小時,妥妥的疲勞駕駛,如果不是死者家屬一直鬧哄說是謀殺,我個人看完這個監控,感覺這事其實挺簡單的,就是這個肇事司機疲勞駕駛睡著了,腳一直踩在油門上沒松,讓這車一直加速,‘咣’一下——都完蛋了。”
駱聞舟問:“這司機是什么人?有前科嗎?”
“司機叫董乾,四十九周歲,就是個給人跑運輸的大貨司機,剛才過來個認尸的,是他們一個車隊的,說這董乾是個挺老實的人,在這條路上跑了也有小十年了,從來沒出過事故,哪那么些有前科的違法犯罪分子四處亂竄啊?再說你看他那樣也不像是能跟賓利扯上關系的,夏利還差不多。”老邱接過駱聞舟給的煙,“駱隊,你說那家屬靠不靠譜?不會是那些有錢人想博眼球、博新聞吧?”
駱聞舟沒有妄下結論,不過等他親眼見到了周懷信,發現這個報案人好像確實不是很靠譜。
見識了張東來與周懷信等人,駱聞舟不得不承認,在燕城本地生產的敗家子們中間,費渡恐怕還算是畫風比較正常的。
按照成年男子的身量來看,周懷信有點“纖細”過頭了,幾乎就是一根行走的麻桿,雙頰凹陷,讓敏感的刑警們幾乎懷疑他吸毒。
他身上穿了一件不知道畫了些啥玩意的t恤,外面套著一件西裝式的馬甲,馬甲有到他膝蓋那么長,兩邊開到了腰部,活像前后掛了兩片屁簾子,右耳上自耳廓往下,打了七八個耳洞,掛滿了金屬環,厚重的眼線蓋在眼皮上,這會已經哭花了,暈出了一對駭人的黑眼圈。
周懷信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幅他自己的大作,油畫,足有三米長,色調非常陰郁。
駱聞舟屬于對藝術很不敏感的人,對美術作品的欣賞水平還停留在“越像真的越好”的地步。然而即使這樣,他見到這幅畫的時候,仍然有種難以忍受的窒息感。那副畫色澤黯淡,線條狂亂,乍一看好像是常見的暴風驟雨主題,然而仔細觀察才發現,畫布的左上角竟然是個太陽,那些鐵銹一樣的紅褐色線條描繪的不是風雨,而是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