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這個了”步重華指著那兩副彼此擁立舞蹈的骷髏“其林幽邃而寒,因以名寒林;在王舍城側,死人多送其中,總指棄尸之處,為尸陀林這是唐代眾經音義里的一段敘述,尸陀林主差不多就是保護墓地的神靈,象征人有生老病死,世間并無永恒的道理。”
他們都湊在手機屏幕前,兩人挨得極近,吳雩一扭頭,嘴唇差點碰到步重華側臉,條件反射向后一仰“唐代那何星星看到的是難道是文物”
“要是文物真品,下水就毀了,所以何星星看到的是什么不好說。但這個展覽品不是一般東西,尸陀林主作為雕刻,通常只會出現在跟一支宗教相關的物品上”
步重華挑眉看著吳雩,吐出兩個字
“藏密。”
“您兩位先坐一會兒,這兒有水。”民俗研究所的接待員將信將疑把步重華領進門,用一次性紙杯接了兩小杯涼水,解釋道“幾位專家都是退休返聘,不太坐班,我得去看看今天哪位還在。”
民俗研究所掛靠在大學底下,平日里門前冷落鞍馬稀,連耗子都不來啃這滿屋子的故紙堆,因此接待員顯然很好奇市局刑警為什么會上門來拜訪,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步重華并不喝水,正專注而迅速地用局里統一配發的國產機跟手下偵查員聯絡,突然余光瞥見吳雩跟坐不住似的轉了幾圈,不由抬頭問“你干嘛呢”
吳雩站在接待室那滿墻書櫥前,目光在一本本大部頭之間逡巡,完全沒聽見他在說什么。
“吳雩”步重華提高聲音。
那姓吳的小子這才回過神似的,摸了摸鼻子說“好多書啊。”
不知道是不是步重華多心,竟然從他語調中聽出了一絲復雜的欣羨。
“好多書啊,”片刻后吳雩又低聲重復道。
步重華心里一動,這時接待員一陣風似的刮回來,咚咚腳步聲打破了屋內短暫異樣的氣氛,態度比剛才熱情了很多“巧了,今天我們陳老在所里,您二位這邊請”
陳元量是文化民俗方面全國有名的專家,連中央電視臺都上過,因為年紀大了,平時也不坐班,只掛個頭銜在家養花種草。老學究脾氣都有點兒執拗,平素關起家門很少見客,恰巧今天閑著沒事來所里考察故紙堆,正揣著兩本線頭書準備回家吃晚飯,就很不幸被市局刑警堵在辦公室里了。
“四里河那個案子我看新聞報道了。”聽說牽扯到人命官司,老學究臉色一整,不由鄭重端坐起來,接過吳雩的手機仔細辨認半晌,才用滿是皺紋的手敲了下屏幕,指著天靈蓋上的尸陀林主說“不全是藏密,確切地說,是苯教。”
“苯教”
清水衙門的辦公室有點像九十年代中學老師辦公室,陳老坐在書桌后,扶了扶老花鏡,銳利的目光從鏡片后直射過來,似乎在責怪現在的年輕人為何讀書那么少“你們現在的人哪,就好人云亦云,動不動就往藏傳佛教上扯做學問要溯本究源,要有一絲不茍的研究精神,否則怎么能成呢”
一向會訓人的步重華竟然被人訓,吳雩耳梢突然動了動。
步重華明顯已經感覺到了斜覷而來的小眼神,但表面上還十分不動聲色,就當沒看見“陳老說得是,但我只是在想,苯教不是只存在于藏地,而且很久以前就已經消失了嗎”
“這是世人的誤解,實際上任何一種宗教只要流行過,都不會完全消失,只會隨著歷史變遷慢慢被融合、演化,誕生出新的教義,從而在文化史上留下獨特的痕跡。”陳老端了端坐姿,仿佛在講臺上跟學生授課,認真道“原始苯教可以追溯到石器時期,和薩滿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牲祭、血祭甚至活祭是非常普遍的。辛饒彌沃佛從象雄至吐蕃傳教時,改革了原始苯教中很多愚昧血腥的習俗,由此創立雍仲苯教,又分為早期的恰苯,以及后期的居苯。”
吳雩出了神,與步重華一起側耳聆聽。
“早期恰苯在止貢贊普時期達到極盛,甚至威脅到了王權。松贊干布為了抑制這一情況,便由唐朝、尼泊爾等地引入佛教,為此還求娶尼泊爾尺尊公主和大唐的文成公主為妻,從此恰苯由盛轉衰。文成公主你們總知道吧”
見兩個年輕人都點頭,陳老才稍微有點滿意“松贊干布求娶文成公主,從尼泊爾、唐朝引佛教入藏,可以算是早期恰苯與后期居苯的分界線。此后佛教與苯教互相沖突,斗爭慘烈,一時難分勝負;直到一百多年后的赤松德贊時期,佛教才終于在漫長的宗教斗爭中取得勝利,被定為國教,而苯教遭到藏王的流放打壓,被迫轉入地下,其教義到了瀕臨滅絕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