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炡的第一反應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但緊接著冰涼的驚疑驀然涌上心頭“沒理由啊,這話是從何說起”
張博明一聲聲模糊不清地笑起來,那尾音里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悲涼,就像粗糙的沙礫揉過血肉傷口,半晌終于抬起了滿是血絲的眼睛。
“你知道嗎林炡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后悔過,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知道自己有多虛偽,有多無能。”
林炡驚疑不定地望著他。
“如果我當年從沒見過他就好了。”張博明望著空氣中緩緩懸浮的灰塵,聲音輕得像是夢囈“如果我從沒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那個地點,如果他這輩子都不曾碰見過我就好了。”
茶杯中裊裊上升的熱汽消散在空氣中,江停收回視線,思忖片刻問“就這些內容”
張志興艱難地點點頭,頸骨每挪動一寸都發出衰老生銹的咯吱聲響“就這些,林炡說隨后張博明就岔開了話題,他也沒敢再多問,只當是畫師因為臥底這些年九死一生的經歷,對當初帶他進這一行的我兒子產生了怨恨情緒。”
說到這里張志興視線投向吳雩,江停又咳一聲打斷了“那之后呢”
“之后”張志興苦笑一聲,“之后他說我兒子情緒很快穩定下來,主動要求處理了一部分文件手續,大概四十分鐘左右林炡就離開了病房。當時我正好提著晚飯去醫院探視,跟林炡打了個照面,他說他要趕緊回辦公室把張博明簽完字的文件落實好,我們就沒多聊。”
吳雩紋絲未動,但擱在大腿上的手指卻輕輕顫了下,只有江停視線余光瞥見了這個細節。
但他面上沒有反應,還是問張志興“您見到張博明的時候他情緒正常嗎”
“總體都正常,我大概待了二十分鐘吧。”張志興低下頭用力吸了口氣,有點哽咽“他說他吃了護士開的藥,有點犯困,想睡一覺醒來再吃東西所以我把晚飯放下就先走了。我沒想到僅僅一個半小時后僅僅一個半小時后”
想睡一覺醒來再吃飯,這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一個半小時后就要自殺的人但問題是張博明當時還會不會對他父親說真話,這點確實有待商榷。
江停向后輕輕靠在酸枝木椅背上,沉吟半晌,才緩緩道“我對這位林警官了解不多不過他對您透露的話聽起來,倒像是隱藏了不少內容似的。”
“林炡更多話都對調查組說了。”這時吳雩毫無預兆地開了口,定定望著黑酸枝木桌面細膩的紋理,不知道這話是對江停還是對張志興“林炡告訴馮廳,我對張博明怨恨情緒非常大,可能涉嫌在言語上逼迫張博明自殺謝罪,甚至可能具備激情作案的動機。馮廳建議林炡不要把這種毫無根據的話告訴調查組,或者等我通過了心理評估、確定精神恢復之后再說,但林炡沒有聽他的意見。”
不僅張志興,連江停都一愣,只見吳雩毫無笑意地勾了下唇角。
“后來上面針對張博明跳樓一案成立了調查組,但因為我們當時住院的高度機密性,醫院頂樓以下三層是沒有監控的。沒人能重現當時的場景,甚至連準確目擊當時情景的醫生護士都找不到,在這種情況下只能依靠調查人員自己的判斷。林炡是最早向調查組提出我可能涉嫌激情殺害張博明的人。”
張志興完全沒想到還有這一出,愕然道“他可不是這么跟我說的”
“我沒有殺你兒子。”吳雩站起身,視線向下望著張志興“那天我確實去找過他,但該說的我都對調查組說過了。林炡對我的指控那么嚴重,調查組的訊問力度比您現在強無數倍,如果我心里真的有鬼,現在根本就不會站在這里。”
張志興張大眼瞪著他“你”
“我同意張博明虛偽無能這四個字的自我評價,也恨不得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如果我說那十年里我從沒希望他死,那是假的,但我活著回來之后沒有過這種想法。”
吳雩吸了口氣,壓抑住尾音的輕微顫栗,盡管那并沒有人能聽出來
“人死債消,張博明欠我的已經還清了。”
木椅在地面上發出尖利擦響,吳雩轉身走出了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