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綜聽完詩后臉色很難看,眼神卻立即轉到了父親臉上,然則卻沒有等來預料中必然會有的父親對柳輕侯的駁斥。一時間年輕英俊,對政治充滿熱情熱血的他心中涌起驚濤駭浪,以至于口中只是隨聲應道:“什么問題?”
“宋公年紀尤輕,筋骨仍健,然為何自開元八年之后不僅沒有復相,甚至就連大用都沒有?”
這一問如致命一擊將裴綜所有的雄辯之意殺得七零八落,短短時間里的沖擊太大,年輕如他簡直感覺腦子里天地都傾覆了一般,失魂落魄道:“英雄失路,可憐師公如此大才斑斑……”
英雄失路之悲總是最為震動人心,尤其是對熱血的年輕士子。裴耀卿目睹裴綜此狀,不滿的瞥了柳輕侯一眼。
柳輕侯連忙賠笑,老師還真是偏愛這個兒子啊,既想讓自己以同齡人的身份與他如切如磋一番,又生恐挫折了他的銳氣,從這份用心來看其諸子之中最被寄予厚望的必是裴綜無疑。
當學生當的還要幫老師教兒子!柳輕侯臉上賠笑,口中卻道:“當今至尊眼下并不為昏聵之君,以現今之朝局,宋公必定還是會用的,只是怎么用愚弟也難窺端倪,世兄還需請教老師才是”
柳輕侯剛把皮球踢回去,裴耀卿就怒了,“放肆,子尚且不言父過,無花你越說越不是話了。再敢言如此無君之語,真當為師沒有家法?”
家法?!我是你的學生卻不是兒子啊,只是這話如何敢說,柳輕侯忙拱手告饒謝罪。順便話題一轉問起了漕運鋪墊的事情,聽到裴耀卿說已經在李三兒面前提過好幾回后心中大定。
此后的話題全是圍繞漕運變革展開,也就沒了裴綜插話的余地,不過看他的樣子只怕也沒有插話的心思,那首詩、那一問對他三觀的打擊著實是有些狠。
近一個時辰后這頓接風小宴到了尾聲,裴耀卿起身時看了看裴綜后對柳輕侯道:“張博物洪州都督已屆任滿,政事堂本擬讓他轉任桂州刺史兼嶺南道按察使,至尊復又添了一筆‘攝御史中丞’,此事本已底定,但今日要擬詔時卻被留中了。若某所料不差,此次主持大檢天下糧倉的必是張博物”
裴綜看看父親,又看看柳輕侯。
柳輕侯吁了口氣,“如此政事堂也該大動了,皇城免不得又要熱鬧一陣子”本還想問問李林甫與武三思女兒私情之事,但看看裴綜后也只能閉嘴改日再問。
走時是裴綜代父送客,神情怏怏的裴綜到柳輕侯已經上了馬時才想起來把一只錦盒遞給了他。
到家時天色已經黑定,柳宅卻因為他的歸家喧鬧了好一陣子,但凡宅中能有點頭臉的不同職司管事或者是管事娘子們都迫不及待的跑來問安,瞬間讓柳輕侯所有的陌生感消失的干干凈凈。
一波子熱鬧褪去之后,柳輕侯邊聽著九娘子喜鵲般歡悅的安排梅蘭竹菊準備香湯沐浴,一邊取過錦盒打開。
錦盒里靜靜躺著一本度牒,伸手翻開,明亮的燭火下,“無色”二字簡直觸目驚心。只一眼,柳輕侯反手就將度牒合上了,隨即更是把錦盒也給蓋住了。
這是去年離開長安前拜托裴耀卿的兩件私事之一,真正辦成后他卻殊無歡喜之意,卻滿腔滿心都是悵然!
“無花,該沐浴了”或許是一年未見的緣故,九娘子沒喊“官人”。
但這一聲“無花”的熟悉稱呼卻不知又從哪里愈發勾動了柳輕侯的情腸,伸手一勾,走來過叫他的九娘子已然入懷,柳輕侯坐著將頭抵在九娘子胸腹之間,良久后悶悶聲道:“無色出家了,他徹底出家了!”
九娘子感受著柳輕侯身子的輕顫,眼鼻之間猛然酸楚的厲害,唇舌吶吶良久最終卻什么都沒說,只是伸手將夫君擁的緊緊。
雖是久別團聚,但這一夜柳輕侯睡的并不好。第二天早晨勉力起身到皇城御史臺、政事堂報備之后轉身就回了家,一頭拱在榻上不愿起來。
這樣的長程巡按結束后照例有半個月的假期,柳輕侯一連三天都沒出門,而即便在家也沒見朱大可。
與此同時他也很堅決的謝了客,就連度牒都是九娘子帶人送去漏春寺的。
三天之后柳輕侯才從內宅里出來開始見人,第一個竄上來的不消說就是朱大可,臉上神情親熱中透出無限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