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這東臺之上的旖旎妙景,趙擊岳卻是未覺半分,伴著雙手揮于七弦之上的最后一記拂掄,一曲《染魄》終是窮盡。可于趙擊岳那帶有微微血色的雙瞳之中,卻唯獨映得一張令其漸欲生厭的春風笑顏。
趙擊岳此時已是有些失了方寸,若依著問琴試的規矩,司輕月聞得他這長老一曲而未倒,已是登榜過試,而那張洛神琴音,也終是要落到此子手中。
對于趙擊岳而言,一張琴,即便是十大名琴,也終究不過是一物什而已。他所在意的,是那把琴所承載的寓意,洛神清音——歷代少軒主接任軒主之位前,均會配以此琴,待其接任之后,再將此琴置于天琴殿殿閣之中,另覓佳琴相配。
洛神清音的上一任主人,便是那司家數百年以來最出色的天才,所有人都說,她是能于琴道之上,超越天琴司玄凈的唯一一人,便是趙擊岳自己,那時候也未敢想過,還有誰能比她更有資格配以此琴。
于是,那女子便于碧玉年華,于那年觀月論經宴上,于天下英豪面前,從軒主手中接過了這把琴。
奈何天妒佳人,紅顏薄命,那女子接過此琴后不過數年,卻是命喪昆侖,香消玉殞。
趙擊岳得此訃訊之時,也是悲惋不已,喚得宗族諸人聚于廳臺之中,并將家中所藏,大圣遺音取出,欲以一曲《天命》以慰英才在天之靈。
卻不曾想,琴聲方起,眾人正自哀默之際,自己那還未足月,尚自于襁褓之中酣睡的孫兒,卻是伴著琴曲,囈囈夢吟,其所吟之聲竟還與《天命》相和相韻。
聞得此吟,趙擊岳心中頓覺,這,才是天命,一個天才的隕落,卻是另一個天才的誕臨。一臉悲戚頓時化為滿面欣喜,望著自己的孫兒,趙擊岳那時,似乎已是看見了先祖趙耶利的身影。
然而此時,望著司輕月于場中春風得意,他卻像是看見了當年的那人一樣,在他眼中,那女子的身影,似是與司輕月的模樣,緩緩映合在了一起。
念及此,趙擊岳頓感眼前一陣黑暈,不知是因自己方才撫琴過于傾力之故,還是別的什么。此時,趙擊岳只覺得心中甚是厭乏,好像不論自己作何籌謀,都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只盼能即刻回到家中,飲得一碗妻子做的綠豆湯,不愿再多思慮。
那女子的身影,終不是自己的孫子能夠匹及的,罷了,罷了,就讓這一切都回溯往昔便是,何必徒勞,逆天而行。
“趙師叔祖?趙長老?您可是要歇息片刻?我看您,似是有些乏了。是否需要弟子去請韓閣主回來接替您繼續主試?”趙擊岳正自恍惚神倦之際,卻忽然聞得有人輕喚自己,不耐煩地睜眼望去,卻是崖牙于一旁俯身輕呼。
方才,崖牙聞得趙擊岳已是將《染魄》撫畢,心想此試已過,不由得為司輕月舒了一口氣,正候聆聽趙擊岳接續之曲,可待得半晌,卻遲遲未聞琴音,忙自掀簾入內,卻見趙擊岳竟自于主試臺之上,閉目凝息,雙手也是離開了大圣遺音,耷拉在一旁。
見得這般,崖牙只道是趙擊岳方才運息過力,便即上前相呼,見趙擊岳聞言睜眼,隨即又說道:“趙師叔祖,司師弟雖已登榜,但問琴試卻尚未結束,您若是累了,我便命人去請韓閣主前來......”
趙擊岳聞得司輕月之名,頓時從恍惚之中清醒過來,心中想著:“是啊,他是司輕月,不過是一司家養子而已,養子終究只是養子,又怎能與親女相比。森鳴已為此事冒得這般風險,我又怎能就此頹絕,就算此子僥幸過試,也不過方入忘弦,若能借此壞了他的琴心,便是洛神清音于他手中,也終是無用。”
念此,趙擊岳那本已失神的雙眼,卻又再現狠厲,隨即揮手喝止道:“夠了,老夫不過暫歇片刻,你一小輩,多得這般話語,出去,莫要在此礙眼。”
喝畢,趙擊岳便即略正身形,雙手又復撫于琴弦之上。崖牙聞喝,也不再多言,向著趙擊岳草草一禮,便即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