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曹六的少年笑嘻嘻。
這是一間小土廟,簡陋,破敗,連廟門都缺了半扇。
廟里堆滿各種各樣的雜物,羅盤、算命布幡、石雕、舊書,造假玉器,做舊陶罐,帶缺口的劣質瓷盤……
曹六是個孤兒,據說天生一副克親面相,收留他的死水廟祝死于洪災,街坊鄰里都說是他克的。陳酒生長于開明社會,倒是不信這些,兩人脾氣相投,常常來往。
這年頭,市井孤兒大多有賊骨頭,曹六的骨頭又賊又硬,坑蒙拐騙,自力更生。要么,帶著布幡羅盤上街,自稱是祖傳的麻衣神相;要么,靠幾本偽造古籍,天橋底下買膏藥;要么,就往鼓樓跑,把痰盂吹出古董的價格。
陳酒四下打量,隨口問:
“你這些瓶瓶罐罐,能賣幾個子?”
“得看是誰。”
曹六笑著回答,
“要是酒哥你要,隨便拿回去腌咸菜;要是肥豬買,尤其是洋人,那就……嘿嘿……”
“看人下菜碟啊。”
“我這是劫富濟貧。洋人仗著鐵船大炮,許多年來威逼明搶,從咱們這兒奪去銀兩不知幾何,我騙回來的也就九牛一毛。”
“歪理。”
陳酒摸摸下巴,笑了,
“但也有那么一丁點兒道理。”
曹六聽了,更加來勁頭:
“洋人喜歡咱中國的老東西,咱就給他們做舊的東西;喜歡東西上面的故事,咱就給他們編故事。”
“瞧,這柄雞毛扇子,諸葛亮火燒赤壁的羽扇;這塊石墩子,孫悟空他親爹;這個破瓷壺,楊貴妃的夜壺,嘿,有些人就偏好這口……”
“停,停。”
陳酒臉一黑,
“別惡心人。”
“好嘞。”
曹六低下頭擺弄雜物堆,剛安靜了沒幾秒鐘,一抬頭,
“酒哥,你出名了。”
“怎么著?”
“他們說,咱十莊渡繼左大叔之后,又出了一個豪杰,三招打得云望磕頭求饒。”
“這才半天,就傳得這么邪乎了?”
“還有更邪乎的呢。”
“講講。”
“很多人都傳,你馬上就要飛黃騰達,得到達官貴人們看重,住進城里的大宅子……”
曹六低垂著眼皮,
“酒哥,你會走么?”
“我不走。”
“真的?”
“嗯,”陳酒笑了笑,“不走。”
話音剛落,門外響起停車的聲音,劉經理隨后步入小廟。
“陳先生,我老板有請。”
陳酒揉了揉手腕,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腫痛似乎真的消了些。他離開板凳,準備出門。曹六在背后大聲說:
“酒哥,藥得跟著三餐,斷了會壞療效。”
“我今晚肯定回來。”
陳酒擺了擺手,和劉經理并肩出門。邁過門檻的時候,一個漁民打扮的人擦肩而過,懷里抱著只黑乎乎的罐子,陳酒瞥了一眼,只當是來賣東西的,旋即收回目光。
坐上副座,劉經理踩下油門。
窗外景色飛速變幻,很快就離開了貧民窟,來到主城區。陳酒向車窗望去。
路面被曬得冒煙,面黃肌瘦的黃包車夫壓低了身子埋頭小跑;
兇橫的扶桑浪人橫沖直撞,頭皮亮得反光。
兩三個青皮混子杵在路燈下,嘴里叼著廉價的三炮臺香煙。他們上方是一幅彩繪廣告板,畫上的女明星旗袍妖嬈。
繁華,貧瘠;開化,愚盲;文明,野蠻……
種種反義詞在這座港口城市水乳交融,仿佛一只臃腫又畸形的縫合怪。
“陳先生,有心事?”
“沒什么。”
陳酒收回目光,
“在猜秦得利的老板是什么樣的人。”
“我老板啊,”劉經理把著方向盤,“別的我形容不上來,但我覺得,你倆的脾氣應該對得上。”
“但愿吧。”
陳酒不置可否。
“你別不信,”
劉經理鏡片后面的眼睛閃爍著別樣的光彩,“薛先生這個人,絕對會讓你很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