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嬤嬤俯首,不敢說話,心里卻是越來越怕,忽然抬頭,想說什么,卻看著郭熙的眼神卻是看似沉靜如水,但卻似藏著波瀾萬丈,有一種極危險的感覺存在著。她對皇后是極了解的,可此時的皇后,卻讓她根本不敢張口說話。
郭熙看著涂嬤嬤,她覺得她是應該憤怒的,這個老奴擅自作主,做事滿是破綻,她應該處置了她,斥責了她才對。可她的心里卻是明白,正是因為她會擅自作主,她才會召她回宮。她的擅自出手,她的思慮不周,甚至從她讓她回宮時,她就已經是考慮在內了。
那日越王妃李阮的話,其實是正打中她的心。那一刻,她陡然在腦海中,轉過了千萬個出手的計劃,可是想得越多,她反而越沒有著落點。說實話,她這一生思慮周全,但其實并沒有自己動手過。天底下任何事,都是有破綻的,天底下大多數人都可能在人生的某一剎那間,閃過恨不得毀滅對方的惡念,而基本上都會在思慮再三以后放棄掉。因為普通人會去想為這一刻惡念得償付出的代價,以及是否有能夠全身而退的計劃。而通常二者都是無解的,最終不得不選擇放棄、遺忘和諒解。
而位置越高,可能行惡的代價越低,因為她只要一個念頭,就會有無數的人,愿意為博他(她)們一歡而付出代價,所以她一開始是恐懼這種權力的,她害怕因經不起誘惑而失去對自我的克制。那時候她是自信的,也是驕傲的。
可是隨著劉娥越來越得寵,她越來越明白皇帝的心原來不在她的身上,而她最后恃以克制的底線,她的兒子也表現不如她期望,直至劉娥封妃、楊媛懷孕,她那個最后克制自己的底線,也繃斷了。
她想了很久,每夜里都睡不著,她環顧四周,竟覺得自涂嬤嬤一去,身邊就無可用來替她做這件事的人了。或許其中是有的,但是她不敢冒險。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天性謹慎,不敢冒險。
所以她以身體欠安,相信乳母的名義,將涂嬤嬤重新召入宮中,她不知道涂嬤嬤會怎么做,她也不敢去具體想。她只是將自己的煩惱傾吐給涂嬤嬤,她相信涂嬤嬤會明白,會懂得替她出手的。
這段時間她沒有再讓戴氏來請安,只說是體諒戴氏身體不好,而她身邊的侍女們,也很知機的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戴氏。她什么也沒說,但她把涂嬤嬤重新叫回宮里時,她知道,她是愧對戴氏的。
這個叫茜草的丫鬟,從小跟著她一起長大,忠心耿耿地侍候著她,完全沒有二心,雖然呆了些,卻用著放心。涂嬤嬤當時害了三郎,她當時知道的時候,是盛怒的,是羞愧的,是努力搶救過的,是為此大病一場的。
她一直以為,那個罪魁禍首是涂嬤嬤,她沒有處置涂嬤嬤,只不過是念在她是自己的乳母。可如今六年過去了,當她決定再召涂嬤嬤進宮的時候,她才不得不面對那個被自己內心強行壓下去的真相,真正要殺死三郎的,是她郭熙。
涂嬤嬤不是殺人兇手,而只是她的一把刀。
她身為皇后,不必親手做一件害人的事,甚至不需要親口去吩咐別人去殺人,身為上位者,起心動念,就是在殺人。
當她認清這一現實的時候,忽然間,她感覺到了一陣輕松。人還沒有墮落的時候,想起來格外恐懼,覺得這是比死還可怕的事。可是一旦承認自己已經墮落的時候,反而有一種掙脫禁錮的快感。
涂嬤嬤擅自出手,卻遭遇失敗,這于她來說,是最可怕的。她這個皇后,處在了最危險的時候。可她此時明明知道自己很危險,不知怎地,卻像是有一種格外的興奮感。這讓她想起十余歲的時候,父親帶著她們兄妹幾個去爬山,經過一個吊橋的時候,橋晃得格外厲害,已經走到另一頭的大哥還在嬉笑搖晃,她幾個弟弟妹妹嚇得失聲尖叫,她也怕得厲害,她一邊想著我若是掉下去怎么辦,這種想法是和她的弟弟妹妹們一樣的,可另一邊,她卻因為這種危險的處境又有一種極度興奮的感覺。那種感覺可真美妙,讓她在弟弟妹妹們都過橋以后,幾番還想回去重走一次,甚至是叫大哥再繼續搖晃給她那種危險的感覺。
她緩緩地道:“既然事已至此,我只有把事情做絕,我們才能絕處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