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他明白劉娥的心思,劉娥是不愿意看到他與王妃重歸舊好,而他也不認為自己會忘記當日恩急。若無劉娥的請求,他今日遇到翊善相勸,也會去看望一下王妃的。而僅僅只是看望而已,他與她的感情,始于一廂情愿的美好期待,然后由始自終,他們始終沒能夠明白過對方。
而今日,他卻答應了劉娥。
站在玉錦軒的門口,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什么叫做進退維谷,什么叫怯于面對。他看到了廊下侍女在煮藥,他看到了張氏乳母驚喜地迎上來,他也聽到了仿佛潘妃在里面低低的咳嗽。
他只要腳一邁,就能夠進去,然而這一進去,他不止是違背了對劉娥的承諾,辜負了那個因為他的疏忽而幾乎失去一切甚至差點失去生命的女人,那個他深愛著的,也深愛著他的女人。更是對不起自己的心。他與劉娥一樣,這一生也無法原諒潘蝶所做出的事情,這一步邁進去,就是對他與劉娥感情的背叛,也是對那個死去孩子的背叛。不止是為她殺了他的孩子,更是為了,他無法和這樣一個女人再有夫妻之情。就算他進去了,那也是虛情假意,也是無恥得很。
但是若是不進去,看著眼前那些侍女嬤嬤們眼中的驚喜與期盼,想著翊善說的“禮法人倫”,他覺得自己要做出一件極之殘忍的事情,殘忍到他從前從未想過,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他一直是個溫和順從的人,這輩子幾乎極少做出過拒絕別人的事情,更從未做出過傷害別人的事。去拒絕自己禮法上的妻子,去拒絕對一個病人的探視,去傷害一個女人,一個病人。他覺得自己何其殘忍。
可這一步,他也邁不進去。
他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痛苦,如果說以前他也遭受過許多的痛苦,比如母親的離開,比如父親的忽視,比如皇叔的被貶,比如大哥的被囚,比如劉娥的被逐與墮胎。這些痛苦都是讓極深的,都是極之殘忍的。可是這些痛苦對于他來說,是天降的災難,讓他遭受忽如其來的傷害,讓他恐懼而無助,每一次的傷害都是往他心口插刀。
可是這一次的痛苦,卻是讓他自己選擇,要往自己心口左邊還是右邊插刀。他不想選擇,哪怕是被動接受,哪怕是被動傷害,那也不是他的選擇。這種自殘,是對他精神產生前所未有的傷害。
元侃只覺得再也無法負荷這種傷痛,眼見得張氏迎上前行禮,看著他一動不動,忍不住欲上前去拉他的時候,他看著她,如同被猛虎撲面的驚恐,忽然倒退兩步,逃也似的轉身就跑了。
張氏愕然看著元侃忽然間轉身就迅速跑走,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忍不住往前追了兩步,直至被護衛擋住,這才醒悟過來,襄王竟是到了門口,還是不肯進來。她看到他眼中的驚恐與厭棄,這玉錦軒在王爺眼中,竟成了龍潭虎穴,她們這些人在王爺眼中,竟成了猛虎野獸不成。
元侃一口氣跑到后苑中,再也忍不住,撫著回廊的柱子,淚如雨下。幾個內侍追了過來,見他如此,一時竟無人敢上前去,俱去遠遠地守著。
劉媼聞讀,趕了過來,見了元侃如此,也不禁心疼,走上前去,扶住元侃,嘆息一聲:“王爺,你別這樣,教老奴心疼。”
元侃捂住臉,哽咽道:“嬤嬤,我覺得自己好生殘忍,我沒辦法進去,我沒辦法。嬤嬤,你說,為什么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難道她的心就不痛嗎?”
劉媼卻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潘妃會因為自己做出過殘忍的事情而痛苦嗎?她不會的,她只會痛苦別人為什么不依從她的心意行事。她憐惜地看著元侃,這是她養大的孩子,特別善良,特別心軟。如果說她以前還曾覺得,這么要強的王妃,或許是可補足他天性中的軟弱,可如今她卻極為痛恨這份強橫對這個孩子的傷害。
“王爺,你不必勉強自己。”劉媼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其實這樣是不對的,她是王爺的乳母,她不能讓他行差踏錯,她不能讓他品行有失,她不能讓他受官家的責怪,她得糾正他,她得讓他做得合乎大家的期望。
可是,他沒有任何的錯,他也努力地去珍視與遷就王妃了,他也一直對自己尊敬有加,他聽從屬臣的建議努力學習上進,努力不敢行差踏錯。
他的錯只是因為喜歡了一個小婢,然而在皇室子弟中,這又算得了什么。換一個懂事的王妃,甚至是換一個更懂得分寸進退不擅自作主的乳母,都不會遭遇這樣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