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縣的張縣令,在縣衙中喝著小酒,想著青城山中的杜鵑必是開得極好了,只是自己卻因收春茶的事,倒忙得走不動,不免一肚子氣。
前些年,因為博買務收價太低,有些刁民便偷偷地存下好茶葉,將次茶葉才會送到博買務。因此朝廷下旨嚴厲責問,成都府派兵封了各山道,使得那些茶販子無私可鉆。自去年年底,四鄉八寨的百姓便紛紛送貨到縣城里。只是來得人太多了,那些泥腿子沿著街頭到處都是,看著煩心。因此他已經令衙差們將他們都驅逐出城外。這大街上干干凈凈地,才好看景。
這送來的貨太多,價錢還得往下壓。他已經叫師爺去看了,將上好的貨物扣下些,自己尋個門路販到蜀境外,沒有了那些個茶販子弄亂價錢,翻個幾十倍也不在話下。
張縣令手中捧著酒杯,暗嘆了一聲,他還是開竅得太遲了。想想那彭山縣令齊元振多精明,他比齊元振還早三年就任的,齊元振撈的錢早已經是他的幾十倍了。齊元振賦稅收得比他多,刮地刮得比他狠,可是人家的官運比他好多了。去年底為那巴蜀狂生吳文賞上京告狀的事,朝廷派了秘書丞張樞到蜀中巡視,一路巡來罷免了上百官員,可是齊元振不但沒事,反而得了個張樞“清白強干”的名頭上報朝廷,又有吳王元杰做后臺,還得了朝廷賜璽書獎諭。
這有錢好辦事呀,齊元振收錢收得狠,錢多了自然能夠差得動人,除了手下吃皇糧的衙役個個得他的好處,自然出死力氣替他去刮錢。上上下下的關節,哪個不是用錢去打通的,上司下屬人人夸好。張樞這一路來,未到彭山便有成都府派人通知齊元振,齊元振早將自己的錢財移到彭山的富戶家中,將彭山那些雜七雜八的貧戶全部驅走,敢說半句不中聽話的人,早就下到了獄中。因此上張樞到得彭山去視查時,整個彭山縣早已經被齊元振上了一層粉。張樞這一上報,朝廷這一獎勵,齊元振指日高升。
誰也不是傻子,朝廷的璽書獎諭一下來,滿蜀中稍曉事的官員,都學了齊元振的樣子,只要每個縣里上報的歲入數目好看,把不曉事的刁民統統關起來,這又體面又輕松的事,誰不學得快。
正想著,忽然聽得外頭一陣喧鬧,更見一名衙役慌慌張張地來報:“大人,不好的,前頭出事了?”
張縣令嚇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那衙役道:“就是前天那個茶農赫老三,排隊等了十幾天還沒等到收購,就暗地里把茶賣給茶販子王小波的……”
張縣令不耐煩地道:“不是叫你們去抓了嗎?”
那衙役道:“是啊,我們照大人的吩咐,把他抓起來打了一頓,把他的茶葉全部倒在大街上全部都踩爛了。誰知道那赫老三打得走都走不動,居然還能爬到大街上,揀了一整天,倒把那些沒踩爛的茶葉揀回兩成來,又抱著往回走,叫前頭的弟兄們看到了,因大人吩咐,要全踩爛了以敬效尤的,就從他的懷中奪了那些茶葉再放到地下踩爛了。哪知道那人死腦筋轉不過來,攔不住我們,居然就一頭撞死在城墻上。如今那些還等著排隊的茶農們和被我們抓來枷號的茶販子們都鬧起來了,外頭鬧得很兇呢!怎么辦?”
張縣令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么可鬧的,往年拿到私賣茶葉的都是這么辦的。那個刁民拿死來訛官府,論理還加一重罪呢!你多叫幾個人,把那些個泥腿子驅散了便成。”
那衙役出去后,過得半晌,外頭的喧鬧不但沒見靜下來,反而鬧得更兇了。張縣令走出房門,剛要招呼:“來人哪!”忽然聽得一陣驚天動地的響聲,他就眼睜睜地看著大門轟然倒塌,然后是一群人旋風似地卷了進來,他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覺得脖子一涼,然后他看到自己脖子上噴出血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忍饑挨餓,在冰天雪地里等了十幾天的茶農蠶農心中的憤怒,在赫老三血染青城縣城的時候,到了極點。這種怒火足以叫人們失去對死亡的畏懼。但聽得人群中一聲:“殺了這些狗官差呀——”
頓時,整個青城縣沸騰了。憤怒的人們沖破了縣衙的大門,還在那里稱量數錢的師爺、揮動鞭子的衙役,被洶涌的人流推倒了踩過了,人群橫沖直撞地直到把整個縣衙夷為廢墟,縣衙的庫房被打開,糧倉被打開,所有的錢呀糧呀東西呀都被拋到半空,都被一搶而空。
接下來怎么辦,狂潮之后的人們惶然了、迷惑了、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