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恒張了張嘴,忽然間又雙手捂臉,好一會兒才悶聲開口:“那一天發生了什么,我到了如今,還是沒能明白。有件事你卻不知道,那日我去了呂相府之后,三郎忽然跑出去溺水而亡了。”
劉娥大吃一驚,抱住趙恒,竟是不知如何安慰才好,良久才道:“或是這個孩子與你無緣,將來,必是會有更多的孩子……”
趙恒雙手緊握,不住顫抖:“那日王繼恩去找呂端,你可知他為何忽然行此謀逆之時?卻是我入宮之后,才知道是王繼恩和母后合謀欲擁立大哥繼位,李繼隆欲行兵變,參知政事李昌齡、知制誥胡旦、知樞密院事趙镕均有參與!”
劉娥安慰他:“幸而三郎吉人自有天相……”
她本是勸慰之語,哪曉得趙恒忽然爆發地一捶床柱,恨聲道:“什么叫吉人自有天相?朕一日之內,失去兒子,失去父親,被母后算計,被大哥謀位,有何吉可言?”
劉娥聽著他字字泣血,思及他的心情,也不禁替他難過起來,去拉他的手,輕輕安完:“三郎,不是的,那只是王繼恩胡為罷了,你可問過……”
趙恒雙手發抖:“朕登基都這么久了,卻不敢去提審王繼恩,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繼恩雖然桀驁不馴,但一直以來,是父皇真正的心腹,他當最知道父皇心意的,他為什么這個時候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擁立大哥?而母后她一向賢德不過問政事,她為什么又勾結王繼恩去做這樣的事情?難道當真是父皇不認可我?父皇他真的至死都認為只有大哥才能繼承大統嗎?”這卻是一直壓在他心頭最大的恐懼,他不敢面對,不敢去細想,若要一想,他這一生中最景仰的父皇、最尊重的母后、最崇拜的兄長,難道都這般嫌棄他、不接受他、憎恨著他、算計著他嗎?他這一生至愛的人,除了小娥以外,竟是都拋棄他了嗎?
這種心理,在日日夜夜折磨著他,讓他度日如年,讓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寢。登基之后,他不敢去查問這件事,不敢去追究這件事,甚至不敢去回想這件事。他如同行尸走肉般處理著繁重的朝政,他甚至不敢面對朝臣,問他們是不是也覺得他不配當這個皇帝?當他面對從未處理過的朝政之事時,不知道如何判斷時,更覺得是否朝臣們也在認為他沒能力當這個皇帝?
在這樣的日子里,他煎熬著,終于盼到了劉娥進宮。
一開始他對自己說,不要引人注意,不要去看她。可臨到她進宮那天,他忍不住了,他對自己說,只看她一眼,他就走,不讓別人發現就是。可是見了她以后,他忽然就撐不住了,整個心態都崩了,就如同走失的孩子看到母親一般,什么也不顧地就只想抱著她那溫暖的懷抱,生怕再找不著她了,生怕再留下他孤獨一個,無人理會。
他不敢離開,不敢再回到那個孤獨的崇政殿,不敢再面對那些似乎隱藏在黑暗中的鬼影幢幢。他磨蹭著不肯走,一直磨蹭到吃晚飯,一直磨蹭到天黑,越是磨蹭,越是依戀。如同在寒天跋涉的旅人,在小屋中得過烤火的溫暖以后,更不肯出去面對外面的寒冷與孤獨。
他如今只有她了。
他只想寵著她,不想把這些自己都不堪面對的事情讓她知道,所以他不停地找著其他的話題,可是只有兩人在帳中的時候,只有兩人的世界,這樣溫暖柔情到讓他完全失控,讓他情緒崩潰。
他不能抑止地大哭,伏在劉娥懷中盡情地哭。此刻的他不是皇帝,此時無人看到他的眼淚,他可以在心上人的懷中做一個卸下盔甲的無助之人。因為這世上只有她,是他唯一可以信賴、可以放下心防的人了。
“我做錯了什么,我一直對父皇母后孝敬有加,我爭這個太子也是希望救出大哥。我做親王,做太子,一直兢兢業業,我自問沒有對不起誰,我自問沒有做錯過什么。為什么他們要這么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他一直這樣喃喃地說,反復地說。
劉娥不住地安慰著他,她終于明白,這一天他的反常、他的幼稚、他的撒嬌、他的依賴、他的留戀,那是因為他這段日子,過得太苦太苦了。
“你要相信自己,你始終是最好的。你才是大行皇帝深思熟慮選中的儲君,他用了這么多年選擇、反復考驗,才在最后定下了你。你怎么會懷疑自己不被認可呢?”她說。
“不,你不用安慰我了,我心里知道。”他固執地。
“不,你只是一葉障目了,你是祭天告廟的太子,你得到先皇的冊封,你得到去宗廟的許可,你得到百姓的擁戴,你得到宰相的臣服。你就是天子,你就是獨一無二的大宋天子,沒有人能取代你,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你怎么會因為一個閹人的妄想,一個后宮婦人的軟弱而否定整個天下對你的擁戴。你是皇帝了,你已經是皇帝了,你也會是個最好的皇帝。”她反反復復地在他耳邊這么說著,她的手在他的后背,一直輕輕撫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