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兒辨道:“實是看不出來。沒憑沒證的,官家也沒有多留宿她那兒,也沒多賞賜她。上次圣人疑惑官家或有愛寵,奴婢也留心著,也不過是覺得每次聚會時,官家往那頭看的時候多些,當時只以為是看陳氏或楊氏,實是不曾想到是她。也確是想不到啊,她都這么老了……”
郭熙喃喃地:“是啊,是想不到,還是不愿想?掩耳盜鈴,是我一直在掩耳盜鈴。他以為他能瞞住我們,其實他什么也沒瞞住,我明明知道他心里另外有人,可就落到眼睛里,還硬是不愿意面對,不愿意承認……不是她回來了,而是她一直就沒離開過。”那些在曾她最幸福的時候其實都會隱隱不安的原因找到了,哪怕在她以為他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他都會在兩人獨處時走神,都會莫名發笑,都會忽然離開。
所有宮妃的家世來歷都清楚,只有劉氏是不清不楚的,一個已經死了二十多年的中層軍官之女,年近三旬,這樣的人是怎么進了皇帝的眼,是誰她鋪平通往皇宮之路?別人憑的是家世,憑的是親近,憑的是父兄,可她,憑什么?甚至還弄個看似相似,其實完全不一樣的陳氏來混淆視聽,就是為了遮蔽她的眼睛啊。多么明顯,每次他的眼睛都往她那個方向看,甚至有時候會無意識地對她笑。可她就是裝看不見,就會一次次自我欺騙,他在看楊氏,他在看陳氏,他不是在看她。她怎么能承認,自己會輸給一個年近三旬、年老色衰、出身貧賤、來歷不明、一無是處的老女人。
若是她輸在年紀上,輸在容貌上,輸在家世上,她也甘心,可是,她輸給了感情,卻是令得完全不能接受。回想劉氏跟自己說的話:“圣人何必多慮,官家的心意,從來不曾變過。”她憑什么敢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她憑什么就敢認為官家對她的心意,從來不曾變過。
那她這個中宮皇后,又算得了什么?
這么多年,一場大夢如今方醒,她以為她曾經有過幸福。她與他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在諸皇子妃中,唯有她得到了丈夫的敬愛,獨有三個嫡子,無人能比。她曾經以此為自傲,可是回想起來,她從未看過,他在她跟前,那樣的舒暢過。從未看到,那次他看向那處地方的時候,有那樣充滿感情的眼神。她得到過的,不過是自以為是的虛幻。
她以為他只是性情內斂,她已經得到世俗眼中最大的幸福。可如今見了真的,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得的竟都是假的。若是從未得到過,她也心甘,唯其得到過,或者說以為得到過,結果發現是假的,才更令人焚心如火,夜夜不能安枕。
以前看人為了情愛,輾轉反側,理性全失,她只覺得她們舉止可笑,太不理智。她縱擁有深情愛意,也不能教人看出來,也只會默默地放在心底,教人捉摸不透,才更會珍視于自己。在王府中,哪怕最得寵的時候,她也能夠端莊自持。可是如今她才知道,為什么人會在感情中患得患失,竟是無法得到平靜。
郭熙用力將扇子往地下一擲。
玉石扇柄落下,破碎。
燕兒一驚,撲去救時,已經來不及了,嚇得失色,卻見郭熙已經平靜下來,只淡淡地道:“去請秦國夫人來一趟,我想同她說說話!”
這秦國夫人,便是趙恒的乳母劉媼,原于趙恒有養育之功,自趙恒繼位后,令中書援漢唐封乳母為夫人縣君的舊例,加封她為秦國延壽保圣夫人,住于宮中奉養。
此時秦國夫人已經老了許多,也已經多年不管事,只是每日里關門念佛。此時聽得皇后宣召,連忙來到壽成殿。郭熙抬眼見了她,忙笑道:“嬤嬤來了,快請坐!”
秦國夫人謝座后坐下來,見郭熙正抱著小皇子,又上前請了安,笑道:“小殿下長得真是越來越像官家當年了!”
郭熙微微一笑,讓燕兒抱下小皇子,這邊笑道:“嬤嬤服侍官家這么多年,原是有功的人,以后在我這里,也不必拘禮。”
秦國夫人遜謝道:“君臣有別,尊卑有分,老奴不敢越禮!”
郭熙笑道:“今日勞動您老人家來,只為有一件事想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