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謂笑道:“這是下官任三司使的時候,頗有感懷,因成此詩。所謂眾口難調,事多招謗,實是三司使最真實的寫照啊!”
寇準笑道:“三司使就這么難做嗎?”寇準知道丁謂這首詩,是自況情境,亦是為林特求請,被人告狀不止的林特,此時正任三司使之職。
丁謂嘆道:“寇兄啊,人道三司使為計相,是財神爺,要起錢來仿佛是無底洞似的。卻不知我們也是替萬歲爺管著錢,半點不由著自己。表面風光,其實內里有苦自知,這些年來不知道得罪多少請托之人,想田元均大人前些年任卸之時,只對我們訴苦說:‘作三司使數年,不知道拒絕過多少人的請托,沒辦法,不能得罪人又不能依從,只得見人陪笑,直笑得整個臉都硬得跟鞋底似的’。”
寇準一口酒正飲著,聽了他這話一下子沒忍住,“噗”地一聲全噴了出來,搖頭道:“當真是如此夸張不成?”
丁謂含笑道:“直至下官親身經歷,方知道此話不假。田公忠厚人緣好,把臉皮笑成鞋底,逃過了許多惡評;下官算得圓滑,也難免被罵;林特性子燥了些,那就得罪人更多了。他倒求過我好幾次,把他從這個招罵的位置早早換下。只是此時茶法推行不久,還需要林特主持。要不然如今把他換下來,茶法才推行了一半,則會令茶賦陷入混亂。等茶法上了軌道,便是寇相不說,我也自是要把他換下來的。”
寇準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心里卻有些不舒服。
他此番回來,丁謂親自在城外相迎,看似與他親密交代,但說話卻甚是不入他的耳。為大臣體,怎么能夠只顧曲阿奉迎,不知進諫。但思及他說起這十年來的思念之情,又說起這十年來如何在王欽若手底下想方設法,又有些不忍了。只是他回來之后,與丁謂數次相商,將那依附王欽若的林特等人貶去,丁謂就一再為這些人開脫。
這份友情,或者并沒有丁謂自己說的那般看重吧。
酒宴繼續進行著,丁謂看到王曾、李迪、楊億等人依次和寇準交談,面上含笑,心里卻是暗忖,這些日子以來他使勁全力,要拉攏寇準,但是人的理念不同,終還是拉不回來。
酒過三巡,忽然門口來報:“八大王到——”
眾人皆靜了下來,但見中門大開,寇準站起來,親自迎著八王元儼走了進來。
元儼是太宗皇帝的幼子,從小深得太宗寵愛,別的皇子在十五歲上便出宮分府,唯有元儼年齡到時卻舍不得讓他出宮,直在宮中留到二十歲才出宮分府,也因他的嬌寵和驕橫,因此在宮中得個稱號叫“二十八太保”。趙恒繼位前后,也均是對這個幼弟關愛有加,也因此養成元儼未免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味自負的個性。
十年前,寇準離京之時,元儼才二十多歲,飛揚跋扈指點江山不在話下,好名馬好行獵好醇酒好美人,整個人走到哪里都是帶起一股旋風似的,直是意氣驕滿路的氣焰。而今整個人卻已經完全不同了,寇準初見之下,直是差點認不出來。
十年未見,八王元儼從轎子上走下來時,寇準看到的竟是一個中年人走了下來,他那沉重緩慢的步履、那種神情的端凝寡重以及嘴角眉梢那些紋路足以顯示苦澀留下的痕跡,怎么看也去也與那充滿得意充滿驕氣的年少親王恍若兩人。雖然端坐酒宴之內,美姬歌舞,絲竹亂耳,眾人酒酣耳熱縱情放懷大笑狂談,元儼卻是神情寡淡,從頭到尾沒超過五句話,一杯酒放在面前,除入座時賓主相飲一杯,再也沒有動過。大有舉座歡愉,一人向隅之意,這個皇室親王,竟然表現地象一個古寺老僧似的,忽然之間失去了所有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