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被徐佑和何濡討論的都明玉卻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坦然受之,完成了一系列繁瑣的儀式之后,他婉拒了胡謹和顧允到縣衙一聚的邀請,帶著眾道人回轉林屋山。行至半路,在一個偏僻的岸邊登陸,騎著早備好的駿馬疾馳三十里,來到一個僅僅只有十余戶居民的偏僻小村落。
一個普通農夫打扮的男子迎了上來,牽過馬韁,低聲道:“客人已經來了,在北邊第三間房內等候!”
都明玉點了點頭,臉色陰沉,快步行至房前,屈指輕敲了兩下,然后推門而入。這是一間只有三五米見方的小儲藏間,壇壇罐罐擺了一地,沒有坐的地方,一人著青衣戎服,戴黑色幞頭,背對著他,道:“正治何苦來錢塘受氣?這樣的事,讓楊乙來做不是更好?”
楊乙是另一名正治,素來跟都明玉不合,也瞅著祭酒的寶座垂涎三尺。其人在鶴鳴山有深厚的背景,都明玉沒有十足的把握爭過他,所以才會暗中前往富春縣,尋求朱氏的幫助和合作!
都明玉疾行數十里,氣息沒有絲毫紊亂,神態漠然,但也聽得出話語里暗藏的對孫冠的不滿,道:“天師讓我來,我敢不來么?”
那人轉過身,赫然是朱氏的朱聰,他搖搖頭,惋惜道:“要做揚州治的祭酒,今日就不能在錢塘露面!大楚定鼎以來,天師道被封為國教,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羞辱,被人瞧在眼里,正治的威嚴掃地,將來誰肯服你,又怎么可能統率揚州治?”
都明玉收起情緒,淡淡的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世人如何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師會如何看我!”
朱聰笑了笑,沒有跟他爭執,道:“正治說的是!”
都明玉走前了兩步,直視著朱聰,道:“朱郎君,我們約定的合作還有沒有效?”
“當然有效!我連竺法言的蓮臺說法都沒有聽,偷偷潛至此地,難不成是為了看沿途的風景么?”朱聰正色道:“本來上次約好,下元節時我去吳縣面見正治,后來州府下令,因故取消了水官度厄的慶典,正治也不再拋頭露面,所以遺憾沒有成行。這次瞞過司隸府的耳目,選在這里碰面,就是要跟正治仔細商議此事!”
“那就好!”都明玉的眼眸里透著一絲焦急,道:“我需要朱氏的援手!”
朱聰跟都明玉交鋒數次,第一次感覺一切盡在掌控之中,不急不緩的笑道:“你說!”
都明玉來回踱了幾步,突然轉過身去,背對著朱聰,讓他看不到自己臉上的表情,道:“天師派了陰大祭酒來揚州造訪各大門閥,極可能問詢下一任祭酒的人選,朱氏是吳郡四姓之首,各大家唯朱氏馬首是瞻,若能為我說幾句好話,想必天師也要認真考慮……”
天師道能在楚國勢大,連安子道都如鯁在喉,根本原因是它在蠱惑了萬千螻蟻百姓之后,又越過了高墻厚壁,蔓延到了許多世族門閥的血液里,無分彼此,一榮俱榮。世俗間的權力和宗教的神化結合之后,產生的化學反應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因此揚州治的祭酒,不單單屬于天師道,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要得到揚州各門閥的同意和支持,才能在如今這樣四面楚歌的危局中維系住天師道的道統不滅!
至于朱氏顧氏在白蛇案中起的作用,那只是針對杜靜之的胡作非為,并不是針對天師道,孫冠再不智,也不會在這種關鍵時候跟揚州的兩大門閥起沖突,相反還要盡力安撫,以示通好之意。所以都明玉來找朱氏,是再聰明不過的選擇了。
朱聰一驚,道:“陰長生竟然來揚州了?不可能,我怎么沒有收到一點消息?”
都明玉冷冷道:“陰大祭酒應該于五日前離開了鶴鳴山,僅僅帶了兩名隨從,沒有驚動任何人!”
朱聰沒有問都明玉是怎么知道的,他在天師道里要是沒有點門路,也不可能在揚州這樣的重鎮擔任正治多年。
“白發朱提……”朱聰喃喃道:“難道,孫天師要殺人了嗎?”
陰長生,在被孫冠收服之前,是縱橫寧越之地的大盜,殺人盈野,剖人肝,吃人心,作惡無數。后來屠戮了天師道駐扎寧州的道觀,闔觀道人被剝皮抽筋,懸掛觀門曝曬十日。終引得孫冠震怒,親自出手,在寧越兩州的千里大山里追殺了陰長生七天七夜,最終在寧州朱提郡圍堵住他,約好只用三招,若不勝,就放他離開,若是勝了,要他放下貪嗔癡怨,凝神聽三天道法,然后還可以饒其一命。
陰長生縱橫天下,從無敵手,豈能怕了孫冠,當即答應下來。沒想到三招之內,他連招架之力都沒有,敗的干脆利落。折服于孫冠的氣度,陰長生甘愿聽了三天道法,竟幡然悔悟,烏發皆白,然后自廢武功,拜入道門,從此隱居鶴鳴山,號朱提道人,專心符藥濟世,普度眾生。可聲名非但不墜,這些年經過好事者的一再渲染,反倒更添威盛,人稱白發朱提而不呼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