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狂風裂空。
這日的攻城戰接近尾聲,從不算太高的城墻俯視整個戰場,四處是冒著濃煙的飛梯,無數殘肢斷臂散落各處,遮天蔽日的旗幟也沒了剛開始的聲勢,嘶喊且廝殺著的人群變得麻木,刀光倒映著活人的臉,無不是猙獰扭曲的模樣。連歸巢的雀鳥也似乎受到了血腥氣的驚嚇,撲棱著翅膀盤旋著飛入夜幕的云層消失不見。
李二牛已經筋疲力盡,所在什的十名兄弟死了六個,其他同袍更是不知死了多少。他從來不知道,攻城原來如此的艱難和兇險,從陣前到城腳下,往日數十息就可以跑過的短短路途,卻成了讓無數人喪命的死亡沼澤。
冒著火箭、飛石好不容易沖到城墻下,踩著同伴的尸體和肩頭,傾盡全力掛上飛梯,然后口銜長刀拼死攀援至中途,立刻有燒滾的金汁傾瀉而下。金汁一般用糞便制成,不僅易燙傷而且易感染,沾上非死即傷,很是陰損,但也很是有效。
有人躲閃不及,被金汁澆到了臉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半邊臉頰開始腐爛,露出森森白骨,連眼珠都滾掉了出來,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難忍的瘙癢讓人伸出雙手抓撓,身上的肉隨著指尖一道道的撕開,更有人忍受不住金汁燒身的痛苦,竟甘愿揮刀自盡。若是神仙保佑,僥幸躲開了金汁,眼看要登上城頭,又被雉堞里突出的長槍紛紛刺落,然后用長長的抵篙將掛上城垛的飛梯整個掀翻,梯上的人一個個摔下慘死,腦漿橫流,肚腸破裂,將這片曾經風雅之極的錢塘城變成了人間鬼蜮。
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人頭就像從熱鍋上滾下的螞蟻,隨風而逝,無足輕重,只有地上激起的點點塵埃向世間彰顯著這些小人物曾經存在的痕跡。
蟻附!
李二牛想起之前在軍中閑聊時聽到的這個字眼,現在才有了真正的體會。他的耳邊始終響著同伴的慘叫聲,數次登城全都功虧一簣,不過幸運的是,他每次都活了下來。
退兵的銅鉦終于響起,伴隨著旗語和各級軍官的嘶喊,弓箭手幾輪齊射,壓制住城頭的守軍,預備隊左右成鉗狀,掩護攻城的軍隊分批次撤出戰場。邱原在撤退的路上特地埋了伏兵,以防天師軍派兵追擊,只是雙方今日血戰,明顯都傷了元氣,天師軍眼睜睜看著府州兵退軍,并沒有勇氣再次開城出戰。
是夜,統計戰果,府州兵共死傷一千余人,但作為預備隊的五千精銳未大損,傷亡多是從各郡臨時調來的郡兵,平素缺乏嚴格的訓練,一上戰場立刻展現出跟府州兵的差距。另外,攻城器械損毀嚴重,趕制的數十具木竹飛梯被燒毀殆盡,最讓邱原頭疼的是,原本已經干涸的護城河由于這幾日大雨又儲了可過膝的水,水中放滿了木蒺藜,無法安全涉渡,今日攻城進展遲緩的很大原因就是護城河難以逾越,靠沙袋裝填付出的代價太大,所以邱原戒令全軍,修整七日,建造大型云梯和飛江壕橋,并派人斷絕上游水源,準備長期圍城,再造數十具井闌、沖車、霹靂車等,以備下次攻城使用。
劉彖得到線報,也跟著松了口氣,他麾下的部曲也不盡是驍勇善戰,全憑著信仰鑄就悍不畏死的兇猛,其實真論起素養,有一部分比起郡兵尚有不如。作為守城方占盡天時地利,各種軍需應有盡有,卻還是在一日之內死傷了二百多人,七成都是被流矢和石砲擊中,還有慌亂失足墜落城頭的,種種奇葩之處,不足為外人道。
有七日緩沖,可以重新安排城防,訓練部曲,鼓舞士氣,穩定民心,以應對府州兵下一次的強攻。劉彖安排好軍務,忙里偷閑來見徐佑,見面先笑了起來,道:“這幾日芙蓉帳暖,郎君可快活么?”
徐佑微笑道:“我平生不近女色,恐怕要讓將軍失望了!”
“哈,是嗎?”劉彖大馬金刀的往胡床上一坐,道:“聽說靜苑養著樂姬,色藝無雙,羨煞別人。還有那位蘇棠蘇女郎,跟你也是情投意合,若說旁人不愛女色,我還信三分,徐郎君才子風流,豈有清心寡欲作和尚的道理?”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神色頗為玩味,道:“對了,忘了告訴你,剛才過來的時候,接到手下人的稟報,蘇棠藏在一個本地士子的家里,被抓到了!”
徐佑的瞳孔猛得收縮,身子變得僵硬起來,總是平和的眼神突然充滿了凌厲和冰寒。劉彖和安玉秀都是眉眼通透的玲瓏人,雖然徐佑的異狀僅僅一瞬間,然后就刻意掩飾住了,卻還是被他們撲捉到——其實在徐佑心里,很是在意這個名叫蘇棠的女郎。
劉彖想起都明玉曾告訴他的話,徐佑這個人心志堅毅無比,智計才情無不是一時之選,不是言語可以搖動的絕頂人物。唯有一點,此子生性良善,先是為了手下部曲,甘愿束手就擒,見到竺無漏尚且起了惻隱之心,冒著得罪我的風險出言為他求情,可知有婦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