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義臉色一沉,道:“又見外了不是……非要我讓四弟回來和你說么?”
徐佑苦笑,穩了穩心神,起身作揖,道:“如此,佑就厚顏受了二叔的大禮!”
“好,這才是江左人人敬仰的幽夜逸光,豪爽直率,名士風度!”
說完了正事,朱義吩咐上宴,朱聰等人作陪,席間談詩論文及風月事,倒也其樂融融。朱聰端著酒杯,醉意熏熏的來到徐佑座前,問道:“微之,昨夜讀書,讀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愿請教?”
徐佑既有才名,又重歸士族,卻自降身份經商謀利,且不惜親自登朱門來求取竹林。何謂竹?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從詩經起,竹子代表著清高灑脫、遺世獨立的高潔而為世人所重,到了徐佑這里,卻成了賴以賺錢的工具。
朱聰此問,有調侃,有詆毀,有譏嘲,也有試探!
朱義臉上含著笑,手里的酒杯慢慢的放下,雙目炯炯,望著朱聰的背影,乍然閃過一道厲芒。
徐佑笑道:“有人為食之謀,有人為道之謀,只是不同的路而已。君子謀道,聞、見、學、行;小人謀利,餒、耕、食。竊以為各得其道,本無分別。管子云,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子明兄,你有世族可依,不知民間疾苦,去看看錢塘乃至大半個揚州的流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你讓他們行聞、見、學、行的君子之道,只怕是行不通的。何況孟子云: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兩者豈有高下?說句誅心的話,若無這些謀利之輩,何來子明兄的坐享其成?”
朱聰綽號兩腳書,自然不會輕易被徐佑的銳利詞鋒所動,反駁道:“可微之既不是小人,也不是野人,而是君子。子曰: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微之兄骨氣奇高,辭采華茂,若出而為官,施政以德,得到的何止這區區萬畝竹林?何至于求財逐利,甘入下寮?”
徐佑明顯感覺到朱聰的敵意,按說兩人第一次見,不至于如此劍拔弩張,應該另有緣由,搖頭失笑,道:“子明兄愛用夫子語,想來對《論語》頗有造詣。我正好昨夜船上無眠,也有疑慮請教。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該如何解?”
朱聰的臉驟然紅到了脖子。
徐佑見好就收,舉起酒杯,道:“我讀書甚少,如有得罪處,請子明莫怪!”
按說勝負已分,徐佑姿態放得極低,若是聰明人,自會找個臺階下。沒想到朱聰恨恨的甩了袍袖,回到案幾后跪坐,不與徐佑共飲。
這是羞辱,徐佑腹中冷哼,說話不再留情,道:“《易》云: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子明學而聚,世人皆知,”這是暗諷他兩腳書的綽號,“問以辯,今日已見識了。可寬以居,仁以行,又寬在何處,仁在何處?”這是譏嘲他先挑釁辯論,卻毫無風度,失禮之極。
朱聰張嘴欲辯,卻發覺無論如何說不過徐佑,此子詩文堪稱獨步,沒想到經義也如此了得,今日實在大意了。
徐佑既不留情,自然宜將剩勇追窮寇,道:“荀子云: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君子之學,也就是為己之學,是讓你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而不是讓你拿著自以為是的道理去壓制別人,去炫耀,去好為人師,那不過是為人之學,流于下乘,也埋沒了你的姓氏!”
此番話不可謂不重,朱聰再也坐不住,竟不顧朱義的臉色,當場離席而去。
徐佑目送朱聰離開,轉頭對朱義道:“佑為了求竹林而來,卻無意得罪了子明兄,讓二叔夾在中間為難。明日一早,我先行告辭,隨后再向二叔和四叔負荊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