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坡上的桑葉好友家可任意采摘,時間一滿,綢商自會派人前來收絲。
一來一去,年復一年,好友的爹娘靠著這些桑樹,艱難地將七個兒女拉扯長大。
十五歲的春天,綢商家大兒子前來收絲,一眼相中好友,她父親作主,十兩銀子,就歡天喜地的把她賣了。
出閣那天,好友不讓她送,說自己是去做小,不敢太過招搖。
自那天起,她們再沒照過面。
兩年后,她亦難逃被賣的命運,甚至還離開了荒城……
十二年渺無音訊,如今甚至不知對方是死是活,她也不知此行會收獲什么,但就是很想快點步上香樟道。
再上白果坡,才發現原本傾斜綿長的泥土坡道已然改成了氣派的石階路,石塊的成色不像新的,看來已經鋪了很久,但再久,也不會超過十年。
撿著石階往上沖,她不停不喘,心里只感覺有團急火在燒,可當她翻平山頂,尋著記憶中的香樟味再次來到好友住家前時,那團急火卻是戛然熄滅。
老房子還在,主人沒換,墻縫里依然掛著繭絲,墻根潮濕,桑葉的香氣涌出來,折磨人的蠶食聲不減……可是,該要如何開口呢?要說什么呢?萬一她過得不好呢?萬一她過得不錯呢?
十二年了,她怎么忍心打擾這一切。
正當她呆立門前,兀自愕然不知所以時,大門卻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張焦黑的臉,臉上溝壑滿滿,雙眼白翳迷糊,正是好友的阿娘。
“丫頭,找誰啊?”好友的阿娘用力瞇起眼睛,試圖認清她的長相。
荒城的大多數婦人都有眼疾,且越老越嚴重。
她清了清嗓子,壓平心緒,很有禮數地問道:“大娘,請問老虎坡怎么走?”
“哎喲,那你可走岔了,這是白果坡,老虎坡在一里之外呢……”好友阿娘的嘮叨像一株越來越長的嫩綠的葫蘆藤,一個字是一朵花,一朵花是一只小葫蘆,逐漸掛滿了她心上。
她終于戀戀不舍地點了一下頭,道了聲謝,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兒。
又不敢走得太快,無數次,耳邊刮來同一個呼喚:“阿晴!阿晴!你走慢點,我在家呢!阿晴……”
她好希望那些聲音是真的,是真的有一個與她同年的女子推開大門,喚她回頭看看,為此她還特意放慢了腳步。
可惜一切,只是我執。
回家之前,先到白果坡上看看,是舊情難放,不敢相認,是近鄉情怯。
她明知此次回來,必須接納諸多改變,心底仍不甘,不肯死心。
若天可憐見,時間能永不翻越她倆的一十五歲,那該有多好。
系在她心上的葫蘆串,就這么一路晃動著,伴著她奔下了坡,拐了道,穿過幾幢新起的宅第,蹣跚又迷惘地爬上了老虎坡。
老虎坡的長度要比白果坡多一倍,但勝在緩和,仍是泥道,泥里裹著一些不明顯的青石粒與偏紅色河沙。
爬到坡頂,再沖一截山路,她隱藏在山窩里的家就到了。
她家掩藏在一片藍竹林里,擠擠地靠著山坳。
若從山下往上看,壓根覓不到一點蹤跡。
只有每當青煙燃燒時,大家才會想起,山上還住著那么一戶窮苦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