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治理天下的人才,還有許多普通人。”高颎說道:“普通人包括種田的人、種桑養蠶的人、織布制衣的人、放牧的人……每個人都是天下最卑微、最不足道的存在,可如果他們的力量集中起來就是足以改朝換代的力量了。千年世家雖然無法動用政令國法和軍隊左右天下,但是可以用自上而下的無形絲線遙遙地控制著、掌握著他們。你開綢緞店,就掌握了植桑、養蠶、織布的人;你想買馬賣馬,就掌握牧馬人;你收購、運輸、販賣糧食,你就掌握了種莊稼農夫,這種掌握很輕很輕,只要他們輕輕一掙就斷了。千年世家就是通過這種隱晦的手段、就是通過商業手段來掌控百姓,然后通過天下黎民的民生來影響朝廷,再通過朝廷反作用于天下!”
“一個人的聲音朝廷聽不見!千年世家卻可以把很多人的聲音攏在一起。要是皇帝發布不利于天下農人政令,等這道政令的惡果自己顯現出來的時候,天下早已饑民暴動、不可收拾了。而千年世家則是利用他們所培植的官員和諍臣,在朝堂上提出反對意見!如果皇帝還不肯改,再通過糧價浮動、糧食短缺等方式向朝廷發起抗爭。”
楊集眼中閃過一抹譏誚笑意,冷冷的補充:“還有養匪自重;還有讓官場上的子弟敗壞法紀、壞朝廷名聲,讓百姓對朝廷失望、痛恨朝廷、造朝廷的反;還有讓一項項利國利民之政令胎死腹中。”
“沒錯,千年世家是有很強的私心,這了滿足自己的私心,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高颎目光炯炯的看著楊集,說道:“這是因為他們有過衰敗、有過鼎盛,傳承越久得到的教訓就越多;既然他們不能像朝廷這樣以暴力、律法等手段來駕馭天下黎民,那么只好通過民生來掌控蒼生了,正因為他們要借助天下萬民之力來對抗朝廷,所以他們比朝廷更了解民生、更知道什么對天下有益。這種強大的力量摸不著看不到,卻實實在在的發生著巨大的作用。”
“他們為了更好生存,不斷地給朝廷提供力量,同時又從朝廷汲取他們所需財富、權力。當朝廷不遵守這個共生共存法則、當朝廷滿足不了他們所需、當朝廷一次次觸犯他們的利益,那么他們便會毫不猶豫的拋棄這個朝廷,重新尋找、扶持一個新的朝廷,然后繼續共生共存下去。”
楊集皺眉問道:“高公最終的用意是什么?”
“適可而止!”高颎摸了摸胡須,認真的向楊集說道:“就算重新換了一窮二白的人來當官,他照樣要建立自己的勢力,建立勢力就需要積蓄大量來養勢、養士,這些窮鬼比起已經吃飽了的世家門閥還要吃相難看。比如說你這個衛王,你的子孫后代也會成為一個大家大族,只要你還活著,你也會殫精竭慮為你的子孫謀求好職務、好的生存條件。故而我認為世家門閥這種勢力現在有、以后也會有,而且沒有了世家門閥,天下不見得會變得更好。”
楊集無言以對。
中國的士族政治于東漢萌牙、于兩晉南北朝輝煌、大隋王朝是巔峰,經過李治和武則天的打壓之后,唐朝中后期再度輝煌。直到五代十國的各方勢力殺戮了長達百年時間,才正式宣告結束。
可也正如高颎所言,后來建立起來的沒有士族的一個個王朝,既沒有變得更好、也沒有變得更壞。士族政治盛行的魏晉南北朝、隋唐輝煌過;沒有士族政治的宋元明清也輝煌過;東漢—隋唐屈辱過、宋元明清一樣也屈辱過。
這種繞不出的歷史怪圈、解不開的更迭死結,主要還是根本的體制沒有變,所以天下也就不會出現翻天覆地大變化。而宋元明清雖然沒有強大世家門閥,卻也還有其它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利益圈子。
這天下,說到底就是一個爭斗不休的名利場,只要有人,名利和權力之爭就不會終止。
但是對于大隋王朝而言,主要矛盾還是集中在皇權和世家門閥之間,這才是急須解決的燃眉之急。
適可而止說得倒是輕松,但事實上怎么適可而止得了?
如今的世家門閥對大隋皇帝充滿了嚴重的警惕之心,就算皇帝想和解,人家也不答應了、也不領情了;就算廢除一切激進政策,他們也只會在妥協中爭取更多權力、利益,而不是什么適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