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亓二人自是比薛凌先到,先與羯皇道了平安,石亓便退出主帳,撿了個沒人的地方獨坐。說來,這次能安然返羯,全是他的功勞。本該與父兄好好說說經過,羯皇也有意讓這個小兒子一道聽聽,學著處理族中事物。然石亓只說已然回來了,不必再提,自己乏了先行歇歇。這幾天確實累,羯皇與石恒皆是心疼,倒也沒強留著他。
夏日水盛,草原本是地勢平緩,河水竟也沖出些嘩嘩聲來。石亓坐了好一會,才把手攤開。掌心那枚骨印,和薛凌拿走的,外形相差無幾,唯有細看,方能瞧出紋路不同。
雖說是羯與鮮卑,可到了也就是同一個“胡”字。往上數個幾百年,沒準都同宗同源,日常用的東西,又能相差到哪兒去。草原上的信物,大多都是骨質,或狼或羊,或鷹或兔,五部皆是如此。拓跋銑有,他石亓,也是有的。
在分別的前一日,他真心實意的要把那枚骨印還給薛凌。可才一拔刀,薛凌便兔子般的竄出老遠。再回神,石亓就多了些別的計較。他想,那個雜種究竟和拓跋銑是為了什么來往?
他已然知道薛凌是個十成十的漢人,可現在想想,應該是個雜種才對,該是原上最兇狠的胡狼跟剛出窩的兔子由波額天神做主結合在了一起,不然不會讓他如此困惑。
他給薛凌骨印時,給的戰戰兢兢,眾人只當是他違背石恒,所以膽怯。唯有他自己才知,他是怕薛凌瞧出了破綻,他給的那枚骨印并非拓跋銑的,而是他石亓的貼身印信。
偷梁換柱,瞞天過海,這等行徑與拓跋銑扣人也沒什么相差。石亓做的羞恥又帶著些得意。恥于自己下作,得意于他這些都是跟薛凌學的。他想,等薛凌回京,遲早會發現印是假的,到時候,跟拓跋銑的好事成不了,還會乖乖到羯族找他。
這是原來的想法,可臨別薛凌的眼神,和石恒的那句對話,讓石亓不寒而栗。這種恐慌,他一生也未有過幾次。手里留下的那枚骨印,突而成了燙手山芋,他這一路好幾次想跟大哥說起,卻終未說出口。便是回了羯,也沒透露半分。
總有些情誼在吧,石亓怔怔的想著在京城時,薛凌說的“生死之交””,把“亓哥哥”三個字喊的如珠跌玉盤。他想自己去處理與薛凌相關的所有事。既然那枚印有問題,阿落總會來羯找自己的。不管前塵往事如何,恩怨皆可解。
石亓手一揚,拓跋銑的骨印落在河里,在空中劃出一道好看的弧線。一如這世事般,不知前方是何方。漣漪逐漸歸于平靜,石亓也緩緩站起來,人,總是要長大的。他也開始遐想中原萬里。
薛凌已至寧城,她自是沒瞧出那枚骨印有什么不對。從拓跋銑手里拿到還沒焐熱,第二天石亓就拿了去,哪有多深的記憶。只瞧著石亓給了個幾乎沒差別的骨頭,上頭也是蚯蚓般蜿蜒,實在難以想到居然不是拓跋銑的。
如此炎熱的天氣里,她尚顧不得找個地兒洗洗,直直換了新馬日夜兼程,將這快一月的眾人諸姓拋于腦后,一心只想回去老李頭那,哪怕是喝口茶水也好。
她無意殺人,也無意救人。救命之恩尚不足掛齒,何況是數月前的一場戲?
戲這種東西,她從小就要演的,哄著薛弋寒說“我知道錯”,哄著魯文安說“下不為例”。再大點,要哄蘇府,哄江家,哄的天下人團團轉。
她曾歡歡喜喜的接過一只珠花,當時石亓說“喜歡就拿去”。可那玩意兒不值錢,回去瞧了兩日,便不知道丟到了哪個角落。后來從齊府搬走,更是沒影兒了。
所以石亓想的那些,原是自作情深。而他無法想到的是,那枚骨印來日會以怎樣的方式重回手上。
怨未必可解,非要說恩,從來是,最難消受美人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