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潭州局勢漸漸在京都傳開。
滿朝震驚。
當日朝會,六部之中,除了兵部,齊齊上書彈劾鎮西王鎮守不利,導致潭州亂局叢生,一州子民,十去九空。
御史們跟打了雞血一樣,先是將潭州布政使、總兵等人從上到下的一眾官員批得一無是處,接著又將矛頭對準吏部,彈劾吏部官員考察失責,識人不淑,最后又將戰火燒到鎮西王身上,彈劾他出手太晚,定城都毀了才姍姍來遲。
直白來講,御史們一為控訴潭州本地官員無能,沒屎硬要占茅坑。二為控訴吏部官員尸位果素,考察官員睜眼瞎一樣。三為控訴鎮西王包藏禍心,擁兵自重,眼看潭州毀于一旦才收尾,有削弱大順嫌疑,用心險惡,其罪當誅。
朝會跟個菜市場一樣,熙熙攘攘,奏本大石頭一樣,一本又一本砸得永興帝一臉黢黑。
“夠了。”永興帝面沉如水,內心已是怒氣喧天,表面還要一副云淡風輕。
他面部蒼老,發質灰白,硬撐著垂垂老矣的身軀,僅眼睛中偶爾攝人的精芒,還能看出這曾經是一位強硬的帝王。
他一身明黃五爪金龍朝服,穩坐龍椅,雙手緊攥扶椅,隱帶老人斑的掌背上青筋暴起。
一聲隱壓怒火的“夠了”,聲音低緩沉穩,語氣不急不緩,嘈雜的朝堂頓時慢慢安靜下來。
永興帝居高臨下,略帶陰霾的眼神稍縱即逝,他掃視著滿朝文武,這些個臉上掛著那種“潭州局勢,我等痛心疾首”的表情,實則內心是那種“好耶,空出這么多官位來,有得爭了”的內心。
為帝四十年的永興帝,心中早已明了。
這些個之前叫得最歡的家伙們,以大義為旗,何嘗不是在為自己的陣營搖旗吶喊,永興帝心知肚明。
像這種事,多方拉鋸,彼此交鋒,甚至還會牽連甚廣,是政敵打壓彼此難得的良機。
永興帝卻是不給滿朝文武唱戲的機會。
他突發怒火,一把將奏本掀翻在地,怒斥道:“你們一個個的,大順棟梁,朕之股肱,一州之地,竟糜爛如斯,邪教叛軍、妖族滲透、僵族余孽,竟鬧到了如此田地,朕要你們何用,百姓要你們何用。”
永興帝勃然大怒。
他扶著龍椅,一拍而起,一腳踹翻想要來扶他的太監,背著手來回踱步。
滿朝文武當即俯首,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至于是不是真的,只有這些老油條自己知道。
永興帝平日上朝,單手杵著腦門昏昏欲睡,聽著臣子的匯報,輕易不表態,對于棘手或者爭論不休的議題,采取拖延戰術。
理政四十年,永興帝早已磨出心若止水的功夫,讓他們爭,讓他們斗,互為掣肘,相互平衡,王權才能永昌。
今日,他一反常態,直接棺蓋定論。
“潭州從三品以上官員,雖死不足以謝罪,誅三族。吏部尚書失察重責,念愛卿年老,自乞骸骨吧,余者吏部官員,從上到下,罰俸半年。鎮西王……封地削減三百里,罰俸三年,京都王府用度減半。”
“另,魏相統領朝臣,潭州局勢,反應遲鈍,有惰政嫌疑,禁足七日,閉門思過。”
“退朝。”
永興帝干凈利落脆,還沒等朝臣謝恩,就拂袖而去。
滿朝文武謝恩之后,呆若木雞,好半響才嗡地一聲議論開來。
話題多是集中在吏部老尚書身上,安慰的有、幸災樂禍的有、暗自竊喜的有。
魏長集貴為當朝宰相,受了無妄之災。
他年歲與永興帝差不多大小,半瞇半醒的眼,好像沉得張不開。
禁足責罰,看似很輕,但對于這種身份的人來說,面子其實更加重要,永興帝當朝剝面,不留情面,可以說是很重的責罰了。
魏長集手攏在朝服中,十指緊扣,拇指不斷繞圈,心中狐疑:今日圣上,吃了回春丸了?一言九鼎,不容置喙的精神頭,頗有當年初登大寶時的沖勁,這是……回光返照?莫非……圣上來日無多?
“舅。”一眼袋略顯浮腫,臉色血氣泛白的中年人,湊到魏長集身前,壓低聲音輕聲詢問道:“父皇今天唱的是哪出?”
魏長集抬眼瞧了瞧眼前這中年人,又把視線掃向往殿外移步的同殿之臣,見有人游離的目光往這邊掃來。
他板起臉來,一板一眼地朝來人施禮,“安王,朝堂之上,只有君臣,沒有舅侄,禮法不可亂。”
安王嘴角一顫,心里膩歪得很,暗道:老狐貍們一個個的裝,可勁的裝,等我奪了大統,將來一個個的給你們賜一副棺材板。
安王心里這么想,臉上卻是擠出笑意,當即回禮,“魏相教訓得是,本皇子愚鈍,想請教宰相大人一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