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把大象放進冰箱里要幾步嗎?”從沒幽默感的父親在去機場的路上反復講這個老掉牙的笑話試圖緩解氣氛,我坐在后排透過后視鏡瞥見中年人小心翼翼藏起的落寞。登機口前他蹲下幫我系緊鞋帶,我下意識低頭發現他頭上早已有幾根銀絲。“等我在美國立足,我一定要賺大錢。”我對自己喃喃,自嘲的希望一語成讖,此刻只需頭也不回的穿過人群,分別時任一回眸都是深情的一刀。
作為三線城市普通人家的孩子,高考發揮失常才選擇出國留學,這決定也不是一時,因為在念高中時候家中就做了兩手打算,能上重點985更好,不行的話就出國,畢竟姑父在國外有個照應。在這個大潤發超市作為主要休閑娛樂場所的城鎮,絕大多數的孩子沒有扭轉乾坤的機遇,年級上發揮失常的幾個理科尖子沒有選擇復讀,而是直接跟著父輩去城市里做工,早早的挑起家中糊口的重擔。喪事喜辦,三線城市教育資源的不平等為一二線城市帶去了充足的勞動力,皆大歡喜。
去學校領畢業證時,挺著大肚子的班主任得知我出國的打算后嘆為觀止:“尼爾,你父親好本事,出國的錢怕是能在我們這買兩套半的房子吧。”我低頭不語,臉上發燙,身后他人灼熱的目光如芒刺背。
十七歲的夏天,我在那一剎領悟了什么是公平,所謂的公平不是財富的均等而是每個人都平等的享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
芝加哥奧黑爾機場里人人面無表情拖著行李箱,背著包匆匆路過,空氣里滿是冷峻的味道,似乎彌漫著薄薄一層清冷的消毒水。“肚子餓了吧,走,去吃晚飯。”穿著夏威夷襯衫的胖姑父接過我的行李丟入皮卡。這個北美一線城市的公路上唯一遇見的豪車是一輛黑色的克爾維特,絕大多數的車都是老款帶著鹵素燈的日系。想到自己城鎮里還經常有幾臺寶馬停在大潤發門口不僅沾沾自喜,瞬間底氣足了起來。
“小子,我和你說,中國人腦子活絡就要讀難的專業,千萬別選商科,那種都是出來鍍金的富二代,把你帶壞了都。你想留在美國,那就必須要比白人還本事,別問為什么,你自然會懂的。”我沒聽進去,躺在后座上,困倦感如潮水襲來,緊張后突然放松,血液就會聚集到胃。
到餐館時已經天黑,胖姑父選了一家美國開在公路邊專供旅行家庭和卡車司機的連鎖店。食物粗糲,分量極大,不要錢的可樂塞滿了半個拳頭大的碎冰。熙熙攘攘擠滿帶鴨舌帽手臂上滿是old-schooltatto的卡車司機,一股聞起來像是發餿的mealloaf的體臭讓人眼睛酸疼。“你在長身體,多吃點。”姑父點完單拿著一打墨西哥可樂遞給我,招手示意一個黑人大姐端來一桶肋排丟在我們桌子上,我曾去過東北,原以為東北菜的分量冠絕,但今日一比才發覺什么是小巫見大巫。“跟我就不要客氣了,弄它。”姑父一邊說一邊大口啃肋排,餓急了的我也抄起袖子狠狠的往肚子里塞,一口口可樂不要命的倒下去。
孤獨,饑餓,煙臭,殘破飯館,粗糲的肉,滿臉橫肉的陌生人。你看,江湖氣從來不是出自一番豪情萬丈的鮮衣怒馬,而是困境里自嘲落魄的一種文學技巧。從來不會有人說玉簪華服的少年郎很江湖氣,相反,明褒實貶的兩個字往往扣在不修邊幅的落魄市儈和草寇頭上。
酒足飯飽后我們飛馳在黑夜里,皮卡冷氣很足,底盤很高,視野寬闊,公路上只有我們一輛車,四下是一望無際的荒野,我倚著車窗安逸的思考人生的意義。
眾生皆苦,這輕描淡寫的四個字一筆帶過了我過去十七年經歷的和見證的不幸。于己于人,眾生皆苦四個字濃縮為名為釋懷的禪意。我所理解宗教的終極意義是為了合理解釋人經歷苦難背后那普遍而實際的意義。倘若苦難毫無意義,我大可擯棄修來世這種虛無的妄念,去揮霍般的活在當下并擁抱隨之而來的報應,義無反顧的感受生命的豐沛和無常,在夜夜笙歌里清醒的受苦。對于來自命運的每一刀來說,我都甘之如飴,報之以歌。
或許人間道本身就是一場受難,這是為什么人們總是在哭泣中來到這個世界上。
“為什么要轉去學金融?好端端的計算機鐵飯碗為什么要丟掉?”父親在電話里暴怒,歇斯底里。“我不喜歡編程,太枯燥了,而且我不是那塊料子。對金融我更有把握。”我冷靜的解釋。“你覺得我們的家庭能給你提供學金融的底氣嗎?學金融的不都是那些有錢的富二代鍍金了回自家的公司當老板?”父親氣的發抖,這種憤怒里輕而易舉地流露出對自己無能的悲哀。
當年,在我考完托福后他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并且買了兩箱老村長和送兒子出國的老友促膝長談一晚上后下定決心:你一定要報計算機專業。無論現在還是當時,我完全理解他的苦衷,出國對他來說不光是給兒子更好的教育,更多是他留美的跳板。為什么要留美?很簡單,算上匯率,碼農的高收入能給家里提供穩定的經濟支柱。
物質決定意識,在我還在備考高中時,父親和母親沒有任何預告的生下了我的妹妹,小花。彼時,高中文憑的父親還不能完全理解診斷報告上先天愚型四個字的分量,直到他親眼見到小花呆滯的雙眼和畸形如同青蛙的面容。這一切摧毀了原本的順風順水,先天愚型,身患多種疾病的藥罐子妹妹吞掉了為我出國準備的錢。于是整個事件的性質變了味,拯救失學的大兵瑞恩變成了瑞恩含辛茹苦自救,并曲線報國,兩極反轉不無體現了命運無常的趣味感。
我曾考慮過放棄出國,打工養家,但于小花而言無疑是杯水車薪,過早宣判了她的死刑。
“醫生和我說了,小花沒有自理能力,長大一點還要做很多手術和矯正,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心,這樣,試著去學校里找個助教的工作,再爭取拿獎學金。”“放心吧爸,你不說,我也會做的。”我在學校餐廳端盤子,洗碗,當中文課的助教,去學校迎新的orientation當CA。沒覺得多苦,相反,能很容易的共情和自我感動。
彼此的依偎,因為這次轉專業變成了刀劍相向。在父親看來,沒背景的孩子金融畢業等于失業,因為沒有人會把幾百萬交給一個從沒見過這么多錢的人管理。“你知道的,你是高考落榜生,沒有我,你現在就去廠子里做工了,你不應該感恩我,聽從我的建議嗎?”父親冷冷的譏諷我,襯托他的恩賜。電話那頭的人,我感到如此,十七年的慈父之心在這一刻被生活的窘迫摧枯拉朽,惡毒到噴出毒液。
“尼爾,我和你明說吧,小花的事情搞得我心力交瘁,四五歲的孩子,吃喝拉撒都沒辦法自己控制,每天的去醫院做矯正,一小時就是六十塊,你在我們最需要你付出的時候選擇了逃避,真的,你太軟弱了,我對你很失望。”
“的確,因為她,你不得不把錢丟到水里的同時也賠掉面子淪為鄰里的笑柄,當初是誰為了虛榮,說什么兒子去國外,自己再留個女兒在膝下享天倫之樂,自以為二胎能標榜中產階級,憑什么我要為你們的自私和倒霉買單?我有自己的人生規劃,你應該替我感到高興,哪怕是跪著,我也會自己走完。”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一向不發表看法的后媽接過電話:“尼爾,除了學費,我們不會再打生活費給你,還有幾天你就十八歲了,國外的十八歲的小孩都不會拿家里的錢的。”
她斬釘截鐵的下最后通牒,語氣出乎意料的平靜,這不是選擇,而是陳述一個被現實逼迫的計劃。她自然知道她的話多么荒唐,可笑的是她不得不用荒唐來充作理智,以至于著眼點被過分強調在荒誕上反而有種戲劇感。我獨自坐在沒開燈的客廳里,一言不發,當憤怒作祟,理智迅速的分崩離析,絕望像是一陣穿堂風尖銳的呼嘯,多年來積攢的瘋狂開始火花四濺濃煙滾滾,那種類似原始自然力量如此戲劇的而輕易地就毀滅掉一個人。
“沒什么好難過的,我卡里還有很多mealplan這學期都用不完,你和我一起吃也算幫我的忙。”室友阿凱拍拍我的肩膀,遞給我一瓶橘子汽水。“是他們太過分還是我真的不知足?”黑暗里我努力平靜的說話。“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別問我啦,既然轉了專業,就好好的證明自己是對的,我和你說,金融在北美很吃香的,尤其是那些進入投行的,都是賺大錢的主。”感受著蘇打的氣泡穿過柔軟的口腔,微微的刺疼和爽快。
人最不應該做的事情就是打腫臉充胖子,任何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都是一種對賭,因為容錯率太低,不成功便成仁。人生不應該被脅迫至此,人生應該有方方面面的選擇,十七歲的年紀,去試錯,去追逐自己的節奏,罪不至死。鳳凰男的悲哀在于百步穿楊,鯉魚躍龍門后依舊被釘死在自己的出身上,背負整個家庭獨行的艱難恰恰來自于幾乎為零的試錯空間。家庭希望我讀計算機,做碼農賺大錢,寄錢治好小花,給父母享福,理所因當。但或許那對靠出租工廠地皮賺錢,整日賦閑在家的兩個人也應該在四十歲的當打之年找份正經工作,而不是取而代之用畸形的愛施壓。
追尋自己的本能,無可非議,但或許我應該堅持讀完計算機去灣區賺錢,而不是挑剔于口味,用熱情交付給夢想這種借口去掩蓋自己的平庸和膽怯。自私自利的我們都認為錯付對方后,心灰意冷卻劍拔弩張。中國很多的家庭都是這樣,過于強調犧牲感,卻又不甘心自我犧牲。真正偉大的犧牲不是為了他的成功而丟掉自己的人生,而是理性降低自己的期望去接受對方的平庸。
過分強調犧牲的愛會在短暫的光熱下,焚燒,湮滅。留下一把至今握在手里的溫熱灰燼,那層灰燼的別名叫偏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