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有種直覺,老卒雖然年邁,但若生死相搏,先死的一定會是自己。
戰陣殺伐,飲冰踏雪,能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又豈會是易與之輩?
“你是.....陳家大郎?”
老卒混濁的獨眼泛起神采,聲音含糊的好似低吟夢囈。
“老丈,我確實姓陳,您認識我?”
盡管陳安努力思考,記憶中也沒有與之相關的信息。
“唉......糊涂了。”老卒頓了頓,突然自嘲一笑,“這么多年過去,當初的少年也有兒子了。”
“你父親,他還好嗎?”
老卒遲疑了一下,聲音中帶著幾分希冀。
“家父多年便病逝了。”
陳安低聲道。
久久無言,徒然化作一聲長嘆。
老卒起身,緩緩走到院門口,那里長著一株棗樹,一人環抱的粗細,果實累累,半青半紅。
手掌在斑駁的樹干上輕輕撫過,老卒神情恍惚,似是陷入了回憶之中。
“想當年,你父親還是個稚童,和我家大郎整日滿大街亂躥,他們喜歡吃紅棗,從軍之時我便栽下了這棵棗樹。”
“我告訴大郎,等這棵棗樹長大結果的時候,我就會回家,那時的他正是青蔥年少,可惜此去經年,再回首已是垂垂老矣,日夜思盼的親人也已經天人永隔,若是我能變成這棵棗樹該多好,能看著我家大郎一點點長大.......”
說到這里,老卒突然頓住,自嘲一笑,好像是在笑自己癡人說夢。
“你是馮伯伯?小時候我聽父親提起過你。”
陳安心中一動,終于想起這老卒的身份。
幾十年過去,傳言說他早已經死在了戰場,沒想到竟然活著回來了,只可惜,故園早已物是人非,曾經的家也荒廢傾頹。
“沒想到還有人記得老朽。”
老卒臉上擠出一個說不出是苦還是笑的表情。
“馮伯伯,先坐下吃些東西吧,清粥小菜,不要嫌棄。”
陳安攙扶著老卒坐下。
“行伍之人,有東西便心滿意足了,哪里會嫌棄。”
老卒接過碗筷,動作有些笨拙,卻是身上的甲胄有些礙事。
“天氣炎熱,我幫你把鎧甲脫下來吧。”
三伏天的日頭毒辣,麻布薄衣尚且難挨,何況笨重的甲胄。
“卸甲?”
老卒突然頓住,喃喃低語道:“是啊,我已經卸甲歸田了......”
“幾十年馬不離鞍,衣不卸甲,老了......”
老卒灑然一笑,隨即起身。
“卸甲!”
他的動作很慢,斑駁的甲片上滿是刀劈劍剁的痕跡,腋下甚至已經開裂,只是用麻繩勾連起來。
陳安接過疊好的甲胄,入手微沉,有些燙手。
最后,老卒解下腰間佩刀,輕輕撫摸刀身,好像再與老友做最后的告別。
刀一離手,老卒瞬間仿佛又老了十歲,脊背沒了甲胄的壓迫,反倒更顯佝僂,微風拂起,吹動鬢邊花白的絲。
此時他不過是個年逾古稀、老態龍鐘的普通老人罷了。
金戈鐵馬去,馬革裹尸還。
陳安忽然覺得,老卒的歸宿不應該是這破敗的田園,應該在那血染的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