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跪第三日,楊朝夕仍舊跪著,卻已無人問津。便是前來送飯的齋院師姊,也只是簡單兩句話,便扔下飯食和水,轉頭離開。倒是月希子偶爾跑過來,眨著碩大的眼睛、一臉認真問他:“沖靈子師兄!你膝蓋疼不?為什么不哭呢?有時候哭一哭,也能減輕疼痛呢……”
沒有人知道這三日里,楊朝夕關于這個世間、尚且稚拙的想法,經歷了怎樣的破碎、重塑、再破碎、再重塑。人皆有羞恥之心、逃避之心、兇狠之心、向善之心、憤懣之心、奮發之心,這些情緒、念頭,在腦海里奔突亂撞。有的撞入死路,久久不散;有的卻貫通出去,灰飛煙滅……漸漸地、這些劇烈沖撞也已變得疲憊,心頭的難過、屈辱、憤怒、慚愧,攪成混沌一團,失去了原有的意義。
天光暗了下來,酉時將近。佟春溪蓮步輕移、裙裾微動,站在了楊朝夕面前。楊朝夕順著光影、抬起頭來,心如止水,面色無喜無悲:“春熙嬸嬸,你過來了。”
佟春溪神情復歸于柔和:“起來吧!你心中此時,是否委屈?”
楊朝夕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輕輕捶打著雙腿:“春熙嬸嬸,小侄想了許多,卻唯獨沒有覺得委屈。開始頗為羞慚,漸漸便想逃離,接著又覺憤怒。后來卻覺得,眼前之事多是虛影,自己該當奮起勃發。”
佟春溪淡淡笑道:“我和你家觀主,也都是從這般年紀過來的,如何猜不到你們心中所想。年少任俠、意氣風發!幾句軟語,也能換走千金一諾;三碗薄酒,便要豁出性命一條;百媚紅顏,就可引得沖冠一怒……”
佟春溪說著,撫掉他頭上的枯葉:“可是,修道一途,蒙蒙漫漫,并不是一眼望盡的平川。你會碰到美好、遂心、愉悅、暢意,也會遭遇難堪、無力、離別、悲愴,這些際遇,都會動搖道心。我輩修道,便似攀山過嶺,明知前方更加高絕險峻,卻還須固守意念,直向險峰而行!因此修道一途,靈根、天資都是次要,若無大毅力、大覺悟,便是‘天選之子’,也終究會半途而廢。”
楊朝夕聽到“天選之子”,心中微有觸動,長源真人說過的話,又在他記憶中清晰起來。
他沉思了半晌,才緩緩道:“小侄這幾年也讀了些書,古人多有自視甚高、而率性妄為者。但無論順境逆境,于他們而言,總是有許多不得不發的牢騷、不得不寫的悲憤,于是成就便都有限了。”
佟春溪點點頭:“你看出這些,卻也難得。但看清歧途只是第一步,你不但要避開歧途、還要找到正途。畢竟大道在前,若不能走得更遠,又如何可以回過頭、去看輕那些誤入歧途而不自知的人?所以修道越往后,道心也更加純粹,便是要比前人走得更遠一些,去觸及他們不能觸及的境界。”
楊朝夕認真回道:“春溪嬸嬸苦口婆心,小侄在此謝過!既然已想明白這些,小侄未來如何,便斗膽邀春溪嬸嬸做個見證了。”
佟春溪也慈和地看著他:“懂得與做到,中間所差的,是一個“道”字。而這一個字,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想明白。若能無悲無喜、寵辱不驚,道心方可自定。”
高天玄奧,弦月半遮,云霧如亂絮一般,不時從天幕飄蕩過去。一老一少在這演武場中,又說了許久,方才離去。
而曾經潛藏在少年人心底、一些命題頗大的朦朧思考,終于在這幾日近乎憋屈的經歷中,開始發生蛻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