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漫下了一夜;
天宇高擎,晝夜交替,黑色翻滾,仿佛打翻一端新研的陳墨,濃稠的化不開,暗沉沉將人罩住,將人幡然窒息。
大雪裹成了團,棉絮一般隨風飄落朱紅長廊,劈頭蓋臉砸在往復匆匆的侍人身上,雪團落入脖頸頃刻化為冰涼,一路沁潤涼透脊背;侍人卻仿佛半點不覺,只顧腳下步履匆匆,垂首緘默,一路向長廊深處奔去。
少淵向來淺眠,侍人奔走的腳步聲早已驚醒了她。門扉輕扣,沉悶聲響傳入內室;枕上美人玉臂懶抬,慵扯玉袖遮了芙蓉面,單薄嗓音從袖下悶悶飄出:“何事擾人清夢…”
門外侍人垂首肅立,聽門內傳來的聲音似有不悅,心頭早已緊了又緊,卻也只能梗著脖頸回話:“公子有恙,門主請大祭司前往探病。”
屋內一時寂寂,屋外雪更大了,落了侍人滿身,他卻半點不敢催促,只是木木的緊了又緊掌燈的手。
夜色更濃了,朔風凜冽刮過曲折長廊,空洞庭院,風聲回蕩在寂夜里猶似鬼哭,悶沉沉壓在人心頭。
——墨色最濃最深處轟然翻滾,夜色轉淡,一痕灰白色自天際渲染開。
雪滿長階,眼前雕花直欞門輕啟,庭內雪光映見室內昧暗處,照見一痕勝雪白紗,侍人上前一步,腰禁不住更往下壓低幾分,掌中高執鎏金玉壁燈,為來人照徹眼前一方小小天地。
錦紗曳地,裙裾白透,比同階下堆積雪色;長裙逶地,曳過朱漆門檻,掃起階上點點雪沫。侍人亦步亦趨,盡職盡責為眼前人掌著燈火。
束之高閣,遠隔云端的人,總是無端讓人神思意往。
正如他眼前這位大祭司——傳聞中千年不世出的“天命”之人。侍人借著手中鎏金燈微弱散出的光芒稍稍抬眼瞧去。大祭司墨色長發不挽不束,就這般松松散落下來,垂覆兩肩,墨緞似的長發堪堪垂落至腳踝,襯著她單薄背影愈發顯得纖弱縹緲。
寒風肅肅夾著雪沫撲打過來,揚起大祭司勝雪白衣,廣袖飄舉,卷著烏黑發絲纏綿雪白錦紗;這樣落拓不羈的美人,像是散開在風雪中的水墨畫卷,于茫茫天地間勾勒濃墨重彩的筆觸,咄咄撞在人心上。
樓閣風燈高懸,檐下光影搖亂,亂晃晃照著侍人匆忙麻木的身影,飄忽猶似鬼魅一般。
——公子身體抱恙,門主在殿內已經發了半宿的怒火,殿內擺設,損毀近半。
少淵前腳才踏進殿門,一方半人高的青玉瓷瓶猛地摔碎在她腳邊;祭司輕抬眼,掃過殿內狼藉,微微頷首,幾分可惜,“門主碎了不少銀子……”
殿內匍匐無措的巫醫聽見她的話音,紛紛抬頭,希翼的眸光將她包裹,待觸及她披散長發下的瓷白華容,卻又惶然垂眼低眉,訥訥再無言語;
匍匐地面的巫醫雖清楚知道,眼前之人已是他們最后的救贖,卻半分不敢越矩。
少淵繞過云母山水畫屏,內殿輕紗帷縵低垂,銅爐燃著藥香,甘辛氣味幽遠綿長,繚繞殿內青煙緲然。
繁花織錦的帳內倒還安然,公子寂寂無聲躺倒榻上,眼瞼輕闔,蒼白臉色泛起淡淡青灰,眉間一點朱砂痣也已暗淡了往日艷色,恍惚聽見有人來,公子微側著頭半睜了眼看向來人。
見是故人,病榻上的公子微微扯動唇角,忍痛向她綻出一絲笑意。少淵緋唇輕啟,語聲飄渺,仿佛從極遙遠的天際傳來,帶著蠱惑人心的味道,無端叫人聽出了悲天憫人的慈悲來:“不過數載春秋,師弟身子卻更顯的單薄。”輕緩語聲,像是故人間的尋常問候;纏綿病榻上的人卻吐字維艱,唇瓣翕合良久,卻是寂寂無聲,只有沉重的喘息落在耳邊。
少淵在他眼中看見徒然亮起又熄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