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貽清聽著發生在陜北的陳年舊事,一時語塞哭笑不得,此前他還以為井小六是個官軍出身的軍官,卻沒想到這整個就是個刁民啊。
“為啥啊,官軍是征了你們多少糧,你這么恨他們”
“我不恨他們,他們也沒搶多少糧,可能就一千來斤還有幾匹馬。”
井小六說得云淡風輕,白貽清卻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連帶著看井小六的眼神都不對了。
白貽清不明白,他是萬歷四十七年的進士,他的為官生涯與其說是文官,倒不如說是軍隊的文職官員。
他履職最早在兵部,天啟二年熹宗皇帝還專門下令,給他鑄了專理山海關等處新餉關防;后來到陜西管西寧關內兩道兵備、再到如今的甘肅巡撫,可以說十余年從政生涯,一多半都和軍隊有關系。
唯獨在河南安陽那個地方做過一段年彰德府知府,那個時候他接觸過河南百姓。
當時的年景就不算好,朝廷在四面八方打仗需要用錢,萬歷爺在除貴州以外的地方加征九厘銀,而且直到駕崩,才以遺詔形式免了四處作亂的礦監。
但當時百姓不是這個樣子的。
給朝廷交稅納糧,是理所應當的天條;臨近前線官軍行至所處,無需攤派,自有士紳代表百姓運來一兩餐飯食,也是人心所向。
后來他到陜西做官,先做西寧兵備道,再管關內道,在西寧在關中,見到的也是士民安堵,尤其在當年的三原縣,士紳百姓萬眾一心,造槍鑄炮護衛鄉里,把北邊下來的賊人打得屁滾尿流。
怎么到了你井小六的井家溝,就成了這個樣,好像賊人比官軍親得多。
就為七八石糧,就這點糧食,通風報信害了幾百官軍性命
好狠的心
“那是陜北大旱的第三年,我們早就不吃糧了。”
井小六輕聲道“山里兩年顆粒無收,能借的都借了,能賣的都賣了,姑嬸到山外做乞丐、叔伯去山里啃樹皮,原本早該逃難關中了,偏偏延川下了雨,想靠種子搏一搏他們蒸窩窩、煮面條,不該死”
白貽清無言以對。
其實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問題的根子出在大明的道德禮法衰敗上。
道德禮法,不是什么看不見摸不著的玄幻東西,說白了就是公理,就是存在于整個社會每個人心中的公理。
現在的大明沒有公理,只有每個人的道理,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道理,違背公理各行其是。
但如今看來,似乎道德禮法衰敗并非深層原因而是表象。
深層原因是什么,白貽清想做些什么,可他無法從習以為常的一切之中探究出來。
即使身為巡撫,他也做不到以一己之力扭轉甘肅頹勢,說白了,他連清軍屯這么簡單的事都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