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子叔叔和達子舅舅打仗,娘帶我躲進漢地,在大同叫邊將騙了,跑到榆林買了幾畝荒地,俺娘受凍落下病,借了大戶湯藥錢,病沒治好錢也還不上,地沒了,那年俺十歲。”
陳欽岱這番話,讓劉承宗想到了十六,一個孩子很難靠自己活到現在,他問道:“后來你遇見了猛將軍?”
“俺給脖子上插過四次草標,每次都吃不飽,最后要走,那鐵匠不讓,叫俺拿鐵棒敲了,偷他的馬拿他的刀,搶。”
陳欽岱說著,抿起了嘴,表情變得復雜,不是害羞而是尷尬:“搶過幾年,后來,后來俺搶了猛如虎將軍。”
幾個掌令官叫起好來,有人問:“打沒打過?”
“沒打過,打過俺就不給他當兵了。”
劉承宗也撫掌大笑,原來這陳欽岱是被猛如虎揍了一頓,這才給人家當了兵。
他揮手示向旁邊,問道:“你們呢,都說說,從前是哪兒的兵,怎么當的兵,不用站,坐著聊。”
有陳欽岱在前,篝火邊幾名掌令也不再不好意思,聞言依次介紹。
只不過這一次,他們不再互相介紹,而成了對劉承宗介紹自己。
“小人李千龍,榆林鎮從軍兩年,天啟六年歸家做了驛卒,將軍搶驛站,說能讓爹娘吃飽,現塘騎二隊一什掌令。”
“屬下齊云象,固原營左哨二司殺手,朝廷不發餉錢,沒餓死我,可我娘餓瞎了眼上吊了,婆姨餓得帶娃娃改嫁了,我知道朝廷沒錢。”
齊云象說起這些時,望向李卑的眼神讓人害怕:“可我家都沒人了還怕啥嘛……現前哨后隊五什掌令,將軍啥時候打到固原去,我給老娘遺骨請出來,弄個棺槨再放下去。”
“該我了,屬下金譜,右哨左隊三什掌令,從前是榆林鎮路將軍家丁選鋒,將軍尸首是我送回老家的,送回去安葬后也不知該去哪,留在榆林吃不飽,也確實不想給朝廷當兵了。”
金譜很愛笑,只是這會笑得很苦澀,小心翼翼看了劉承宗一眼,道:“將軍,其實不是我們打不過你,我們整天吃半飽受訓打仗,出兵卻要先搶百姓糧食。”
待劉承宗點頭,沒露出生氣的神色,他才敢接著說道:“后來我往南走,遇上固原來的楊百總,就又投到將軍麾下,我覺得這就是命,老天爺不讓我當順民。”
劉承宗笑道:“這也是緣分。”
本來都把你放走,你自己安葬了將軍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最后一個開口的掌令官,言語里有幾分愧疚:“我叫鄭虎,是李將軍的兵,精兵,二百騎把老回回從黃龍山攆到口外。”
劉承宗一直在觀察李卑,先前幾人,不論李千龍、齊云象還是金譜,李卑眼中都有同情哀傷之色,直到這鄭虎開口,李卑滿眼憤怒,掙扎要站起來,被身后家丁按住了。
鄭虎看他這樣也很害怕,但終究此一時彼一時了,還是說道:“李將軍待我們好,我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我們吃多少他就吃多少,有時東西少,一只雞不夠隊伍分,他就不吃,分給操練最好的或最瘦弱的兵。”
“可將軍,吃不飽啊,我們寧可你多吃點,你吃撐,吃一碗倒兩碗,讓我們吃飽。”
鄭虎嘆了口氣,心中似有萬千言語,卻啥都說不出:“打老回回,吃過幾天飽飯,帶回去那么多死馬,讓榆林的長官們搶走,戰利都上交了,說發下來;斬獲的首級餉銀,也說后面發下來,都沒有,就給了些官職,幾個官職不夠弟兄們當飯吃。”
“我知道將軍好,將軍跑了我也跑,可將軍沒跑出去,讓馬把總自己跑了,我們怎么辦?死,容易,我們弟兄沒了兵器甲胄,都準備等賊人拿刀過來就拼,拼一場。”
鄭虎說到這再也說不下去,換了坐姿,五大三粗的漢子把腦袋埋在膝蓋里,再抬起頭帶著臉上淚痕與哭腔朝李卑喊道:“可他們端著粥來了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