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日頭高高的了,謝李氏才醒來。
這些個日子,謝李氏要么嚎著喪,要么哭哭啼啼著,要么一閉上眼睛一個接著一個地做著鬼呀神呀的夢,要么聽著家里人、親戚、莊里人的一句句的好言相勸。謝李氏就這樣稀里糊涂、迷迷糊糊地把這些個日子熬過去了。
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大覺后,一睜眼,謝李氏奇怪自己咋穿著貼身衣服睡在被窩里了。謝李氏記得,昨個后晌,謝王氏出了門后,自己脫了鞋,連裹腳布也沒松,連外衣也沒脫,倒下了,拽了個被角一蓋,就睡著了。謝李氏已記不得啥時候脫了外衣和松了裹腳布了。
說啥話前和做啥活計前都要尋思尋思的謝李氏,一覺醒來后,躺在被窩里,又開始尋思來尋思去了。
自己的男人沒了這么些個日子了的謝李氏還是頭回尋思到自己是寡婦了,還是絕戶頭了。
想到了自己是寡婦了后,謝李氏自然想到了李莊的本家的七嬸。自打七叔沒了后,七嬸一個人拉扯著仨孩子,日子過得要多難就有多難,一到了春天就挨家借糧吃。當著七嬸的面,大伙還木頭媽、嫂子、嬸子地叫著;背著七嬸,不管男人還是女人,不管大人還是孩子,都張口一個李寡婦、閉口一個李寡婦地叫著。莊里的女人要是聚到一塊堆,只要七嬸不在場,聊的不是七嬸的克夫相,就是七嬸和這個男人拉拉扯扯了、和那個男人眉來眼去了。
想到了自己是絕戶頭了后,謝李氏想起了前幾年在莊頭看到的蓮子媽的嚎啕大哭。那天,在莊頭的青葉樹下,沒兒子的蓮子媽說了句程范氏不愛聽的話。聽了蓮子媽的話后,程范氏的臉子呱嗒就掉了下來,轉身就往莊里走,邊走邊叨咕著一句帶著絕戶頭的話。這話被蓮子媽聽到后,蓮子媽撲通一聲就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那腔調比嚎喪還瘆得慌。蓮子媽一個勁地哭嚎著:“我老了沒人養啊!我死了沒人挑帆啊!啥人這么做損啊!還往我傷口上撒鹽啊!……”莊里人誰過來勸都沒管用。大伙數落了程范氏后,程范氏就差給蓮子媽跪下了,可蓮子媽還是不依不饒得哭嚎個沒完。
嘮的磕句句都讓人賓服、做的活計沒人不夸的謝李氏一眨眼的功夫變成了克死男人的、被人閑言碎語的、被人隨口叫著的寡婦,一眨眼的功夫變成了別人解氣說的話里帶著的絕戶頭。一想到寡婦和絕戶頭,謝李氏一身身地出著冷汗。想到寡婦和絕戶頭出的冷汗比夜里做了鬼啊神啊的噩夢醒來后出的冷汗還多。
昨個晚上啥也沒吃的謝李氏餓得肚子咕咕叫,沒心思接著尋思寡婦和絕戶頭了,就尋思著該去灶間弄些嚼谷吃。
謝李氏起身,穿上壓在被子上的外衣,裹上腳布,疊上鋪蓋,屁股挪了幾下就到了炕沿,穿上了鞋子。謝李氏走到臉盆架跟前,端起洗臉盆,走到外屋門,用胳膊肘推開房門,把洗臉盆里的水潑到了門前。潑完水的謝李氏又走到水缸,用舀子往洗臉盆里舀了兩舀子水,走回屋,把洗臉盆放回了臉盆架上。
謝李氏正洗著臉,謝王氏走進來了。
謝王氏一進門,說:“一直沒聽著你這邊有動靜,怕攪著你覺,就沒敢過來。聽著你出去潑水,才過來。”
謝李氏邊洗著臉邊說:“二嫂,快坐。我就不停下了,把臉洗完,再梳梳頭,好到灶間弄點嚼谷吃。”
謝王氏坐上了炕沿后,接著說:“桂芬媽,昨個頭黑你就沒吃啥,現在都快晌午了,不餓呀?那臉啥時候洗不中?那頭啥時候梳不中?院子里又沒外人。”
本來謝王氏勸謝李氏早點吃飯的一句好話,讓剛做了寡婦、又成了絕戶頭的謝李氏一聽,就變了味。謝李氏邊洗著臉邊尋思:寡婦就不洗臉了?寡婦就不梳頭了?絕戶頭就不洗臉了?絕戶頭就不梳頭了?我就偏仔仔細細地洗!我就偏仔仔細細地梳!……謝李氏越尋思越不是滋味,腦瓜子跟著嗡嗡地叫起來,根本就沒聽清謝王氏又說了啥,更別說回謝王氏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