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夫人吃驚的看著眼前這個滿面淚痕的孩子:瘦削的脊背挺得筆直,卻高昂著腦袋,一雙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圓。
她好似第一次看清自己這個只有八歲的次子一般,凝視了良久,嘴唇動了動,想呵斥兩句,可片刻,卻終是一聲嘆息。
她起身走到高洋身邊,伸出溫暖的手臂,將兒子輕攬入懷,聲音輕緩,卻透著無奈:“你以為,娘能有什么辦法?你父兄又能有什么辦法?這世道已是如此,天下流民萬千,就算是把這王府拆了,又能救得了幾人?要怪,就只能怪這天下人,皆生不逢時罷了!”
“那就拆了這天!砸了這地!重造一個不讓孩子被吃的世道!”高洋在母親懷里,流著淚,有些任性的嚷道。
婁夫人低頭憐愛的看著兒子,伸手替他拭去小臉上的淚水,用略帶著些嗔怪的語氣緩緩道:“你要拆了咱自家的天?砸自家的地?凈說些渾話!此次濟州災變,非你父兄之過,亦非陛下之過,應是國策之失。樂哥兒,你可知以我大魏幅圓之闊,天下有多少個濟州?又有多少饑民?黃河兩岸有多少大族?又有多少豪強?哼,怕是連這府外的事,你都知之甚少吧?”
說罷,婁夫人又是哀嘆一聲,像似喃喃自語道:“娘與你爹爹,自小都是在邊塞長大,比城外更可怕的煉獄般的日子,我們也活過”。
言及于此,婁夫人似又想起了種種過往,美目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想了想,終于是下定了決心,低頭柔聲對懷中的兒子道:“也罷,為娘今天便和你講講,娘與你父親當年親身經歷過的地獄”。
說到這里,婁夫人下意識的摟緊了高洋,聲音也有些飄乎了:“此事一晃都過了十五年了,現在想起來,娘心里仍然是痛得厲害。
“北地邊塞在娘的記憶里,只有荒蠻,一年到頭,不是風沙便是雪,可不似這中原大地。那里蠻族肆虐,人如野獸,惡人橫行。即便是在太平日子里,惡匪殺人取樂,食心剝皮的事,都幾乎月月可聞!
“你大哥剛出生那年,邊塞六鎮20萬亂兵造反,遍地狼煙,千里良田俱成荒地,邊塞民戶的日子就更沒法活了。亂兵四處劫掠,見人就殺,見糧帛就搶。爾朱榮那個天殺的,又帶著幾十萬的朝廷大軍封鎖了南下的路,大家連逃荒的活路都沒有。
“土地荒了,滿地亂兵,匪徒肆虐,弄得北地五州四十縣從開始的哭聲震天,到后來整寨整寨的不見人煙。許多餓得只剩皮包骨頭的饑民,甚至只為爭搶一條從土里刨出來的小蟲,就像野獸般撕打成一團。在那個刮地三尺的年代,大人都餓得走不動,哪家還有奶水和細糧喂養孩子?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孩子餓死在自己懷里。
“反正左右都是個死,于是最后,還不會說話的嬰孩便成了饑民口中的食物啊。
“有孩子的人家,舍不得吃自家的,就與別家換著吃;換完了,就又去搶別家的孩子吃……
“只半年光景,北地邊塞便幾乎不聞童聲!
“娘就親眼見過,饑餓是怎生將一個謙謙君子變成了人間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