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柔然人,侯景重重的朝地上吐了一口,惡狠狠的道:“呸!俺說錯了,應該叫他們蠕蠕!這些不長腦子、沒有廉恥的野人,比亂軍更狠!見人就殺,見婦人和財帛就搶。
“此時,北疆已亂了快半年,各地早就沒了吃食,俺們一路所見,盡是人吃人的慘狀,有些亂軍和強匪,為了活命,甚至給這些被吃的人起了個名字叫‘兩腳羊’,那意思就是人肉與羊肉一樣鮮美,于是他們便專門捕殺‘兩腳羊’,有時俺們往往走三天的路,沿途都見不到一個活人,俺們只能靠挖草根填肚子。可既便是這樣,后面卻還有更大的苦難,在等著俺們”。
講到此處,侯景有些痛苦的閉上了眼,握著高洋的小手有些凄然的道:“樂兒啊,后面的那段歲月,是你爹爹心頭幾十年都揮之不去的痛處,也改變了俺們很多人。”
平靜了一下情緒后,侯景才又接著講起:“后來,俺們的糧也吃盡了,而且被一伙子山胡亂軍給盯上了。他們人比俺們少,可俺們也不敢輕易沖過去,那可都是些吃人肉的野獸啊!弟兄們其實不怕死,只是怕死了后,身子還要遭人啃食。
“俺們緊趕慢趕,走了數日,卻仍是甩不掉他們。俺們幾百口子人,聚在一起,干糧袋子都見了底,幾天下來,再精壯的漢子,身上也是一絲氣力也沒了。可一到晚上,不遠處亂軍的營地里,都會傳來陣陣肉湯的香味,勾得俺們整夜都睡不著覺。盡管大家都知道,那鍋中煮的八成是死人肉,可餓了兩三天,那味道香得實在讓人無法承受。
“又過了幾天,大概是見俺們越走越慢,亂軍的攻擊愈發頻繁了,而俺們因為體力不支和家眷拖累,每天都有人戰死,每天都要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更可怕的是,每晚還要聞著對面營地里飄來親人肢體被烹煮的香味。到后來,隊伍里開始有老者不忍,為不拖累俺們的速度,而舉刀自戕;先是老人,后來是一些體力不支的婦人。俺們哪能忍心親人這樣犧牲,可防不住啊!最后只能把死了的親人就地埋了,把病了的人雙臂捆上,只求他們不要自戮。
“俺至今還記得,一天夜里,俺帶幾個弟兄巡邏營地,一個叫李楊氏的年輕婦人,突然沖了過來,搶了一個弟兄腰里的刀,一刀就捅穿了自己的肚子。俺們大叫著,沖過去抱起她,拼命的想替她堵住傷口,可那血還是止不住的往外冒,怎么按都按不住……彌留之際,李楊氏居然在笑,眼里卻流著淚。她求俺,待她死后,將她的肉剮了,給她的兩個娃留著,千萬別讓兩個娃最后成了別人口里的肉食……可俺怎能做那等畜生行徑!俺只是說‘妹子,你放心去吧,俺們就是餓死!戰死!也會擋在娃娃們的前面。’也不知道她信是不信,只是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俺看,漸漸的,眼里沒了光彩……俺們在場的鄉親都哭了,大伙兒跪下給她磕了頭!當晚就把她埋了。第二天,只是騙她的兩個娃,說她娘死在亂軍手上,這兩孩子后來被好心的鄉親認領,至今仍不知道他們的娘,當年是為了讓他們活命,就那樣白白死了”。
說到這里,侯景這位披甲將軍,竟已是語帶哽咽。
“唉,就這樣,俺們隊伍里的人是越走越少,再后來,一些死光了親人、了無牽掛的弟兄,便也開始學著那些山胡亂兵,啃食死尸,就那樣血淋淋的生吃!一邊吃,一邊流淚,吃得滿身滿臉都是血,那眼睛,都是血紅的,狀若瘋鬼!把肚子撐飽了,就拿起刀槍去和追來的亂軍騎兵拼命,只是為了能給俺們爭取一些時間。
“一開始,丞相還帶著俺和幾名老弟兄,拼了命的想去阻止,可……可也實在是沒更好的辦法了。
“最后一次擊退追來的亂軍后,一個叫李光烈的伍長,嘴里嚼著一塊從剛戰死的兄弟身上撕咬下來的肉,渾身是血的跪在丞相面前,不住的磕頭。丞相不許他這樣,拿著刀做勢要砍他,逼他活著,跟著俺們走。可他卻哭著求俺們:放他去吧,不然大家都得死在這里!
“最后丞相再也挺不住了,扔下刀,跪在了光烈和那些正在不遠處啃食尸體的弟兄們面前號啕大哭,不住的給他們磕頭!
“唉!光烈當年可是一身的好騎射功夫,為人謙和有禮,俺這箭法便是他在懷朔時教的。他走的時候,俺都沒敢看……”
“叔!你哭了”,一旁傳來高洋的聲音,將陷在回憶中的侯景喚了回來,這壯實的將軍,已是不自知的淚流滿面,而對面的高洋,亦是早已淚濕前襟。
侯景連忙喝了一口水,順勢抹了一把臉,片刻后,強擠出一點兒笑容,拂著高洋的小臉,強作輕松道:“不提了!都過去了!
“后來俺們終于遇見了朝廷爾朱榮將軍的一支巡隊,丞相憑著當年往京城送信建立的人脈,經人引薦才投到爾朱榮門下,做了爾朱將軍幕府內的一名參軍。待爾朱氏平定了叛亂之后,丞相便從爾朱氏手中騙來了投降的鮮卑諸部,帶著十余萬人馬回了這渤海高家,經過數年的東征西討,滅了嫉賢妒能的爾朱全族,平了謀逆拭君的葛榮,又從鄉野間尋回了元修,冊立為君,俺們弟兄這才終于有了一展宏愿的機會”。
說到這里,侯景頓了頓,抬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高洋的頭,和聲道:“樂哥兒,叔知道你這兩天心里在琢磨啥,可有些事,并不是只有是非對錯那么簡單,你還小,很多事兒還等著你去參透”。
“難怪……難怪昨日與娘提起災民易子而食時,娘會那樣說。竟只是一個亂字,便逼得人為惡鬼!”高洋喃喃道,旋而又看向侯景問道:“叔,你剛才說的,叔伯們與我父兄的宏愿又是什么?”
“天——下——清——平!”
侯景紅著眼眶,看著面前的少年,一字一頓的說道。
“天下清平……”高洋低聲反復重復著,眼神中若有所思。
見他如此,侯景嘴角浮起一抹心慰的笑容,伸出粗大的手掌,將高洋的小手捏在手中,看著他說:“樂哥兒,這話你記在心里便好,不必想得太多,等你再長大些,再多些閱歷,自然就懂了”。
高洋此時抬起頭,用玩笑的眼神看著侯景道:“叔,樂兒差點兒被你繞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