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到雙親俱在時,他也曾少年不知愁滋味。
這些年,他努力克制自己,很少憶起他們,不然與手頭上的日子一對比,那滋味未免太辛酸了。
他們一家以前居住的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棗樹,父親被抓走之前,他對即將到來的巨變毫無所知,一心只數著日子盼著秋天和母親一起打棗子。那年夏天,他躲在棗樹下納涼,父親則在一旁讀書,有的時候碰到好的句子,還會朗誦出聲。
在他印象中,除了岳飛的《滿江紅》之外,父親最愛誦讀的一闕詩詞便是李白遭受讒毀被貶離長安時所作的《行路難》—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小孩子的記憶力十分驚人,父親只是念過幾次,他便能記得一字不差。當他隨著父親一起背誦時,后者會望著他露出驚喜的笑容,贊許地摸摸他的頭叮囑道,“大丈夫當為國之棟梁。曉晨,你記好了,即便前路再難,也要心存希望,就像李太白一樣,堅信‘長風破浪會有時。’”
如果不是當初父親這樣一番殷切的叮嚀,或是后來沒有保爾·柯察金的故事做榜樣,謝曉晨覺得他根本不可能挨過漫長的黑夜等到黎明太陽即將升起的那一刻。
所以當七名知青眼巴巴地看著他、等著他題詞時,他只躊躇了片刻便決定改動一下李白最后兩句話,提筆寫道—“此去揚帆濟滄海,續學立命照九州!”
這是他的宏愿,也是他對一同度過青春歲月的伙伴的寄望。
之后,幾人告別,他回寄居的農舍準備收拾東西前往武漢。
也許是趨利避害的人性使然,曾經抱團排擠他的親戚們見他考上大學了,立即刮目相看。在他11歲那年指著他的鼻子罵“小崽子你怎么還不去死”的遠房嬸嬸仿佛變了一張臉,洋洋得意的對別人放馬后炮,“哎呀,我就說嘛,他是誰啊?他可是謝則梁的兒子,人家祖上就是讀書人,腦瓜子聰明的很,解放前便從北洋大學畢業的哩!”
有那些為人厚道一點的,不好意思一下子翻臉如翻書,便訕訕地道,“錢夠不夠使呢?大家湊一湊,還是可以拿出你的學費和生活費的。”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子,謝曉晨心中再是膈應,也不得不彎腰收下他們的錢,才得以讀完大學,獲得安身立命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