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老少上下無論想動的或者不想動的也只好在這前少人影、后少人魂的街道上挪動。也不知走了多久,瑞卿回頭發現總算遠遠的看不見衙門口了,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看看老母親,挪著小腳顫顫巍巍的,能走多遠?老父親背不動母親了,即使背得動,他也斷然不會背的,因為他是高高在上的一家之長;兄長們各照顧自己一房,且大哥二哥較胖的身軀,個人走路已是氣喘吁吁;三哥的兩個孩子都背自己的背上;四哥清瘦得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能顧得了誰;而自己要照看全局;六弟離開衙門,又魂不守舍了;其他人尚不能能自顧……也顧不得什么什么三綱五常了,吩咐青壯年仆人輪流背著母親前行。由于仆人們沒吃到多少東西,背了一會兒個個就要虛脫了……他再看看嫂嫂們:大嫂一臉嫌惡的擰著眉,顯然內心的氣已經漲得滿滿的了;二嫂一臉茫然,垂著眉頭,似傷心又似氣餒;三嫂著急忙慌的跟在三哥后邊幫忙托著兩個孩子,累得嘴巴撅的老高,時不時皺眉;四嫂悄言悄語的緊拉住孩子,一臉焦憂,皺緊的眉頭擰在了一起,前觀后望;自家媳婦連孩子也顧不上看一眼,扭著她自己的小腳,一臉痛楚的樣子,汗水留下來,時不時的擦汗,把描畫的眉梢都擦掉了;只是梅爵不在……
他們走到了一座荒禿禿的小山前,背抱孩子、老人的仆人們實在走不了了,就停下來,不約而同的坐了下去。雖然老人孩子有人攙扶或者背抱,依然累的夠嗆,尤其是老太太,即使走的路不算多,也累得東倒西歪,秋菊扶她挪向路邊時,也不知是丫頭拖著她走,還是她拽著丫頭走,總之歪歪斜斜的,直接就是自己已不能站穩當了。老太爺也好不了哪里去,只喘著氣,也不罵人了。眾妯娌們更是不用多說,個個失了往日做主子的優雅,發髻蓬松,粉面支離,一開始的氣、急都被懊喪不已苦瓜相擠跑了……
瑞卿看著,暗暗覺得滑稽的很,也覺得悲哀得很。他又想起了梅爵,她沒在家。如果她在,會是什么樣子呢?應該不會是這般的狼狽模樣吧?那又會好多少呢?她任是再豪杰,畢竟也終究還是女的!女人,似乎一生的命運都在與認同相偎相依而又相斥相背。先是對父家的認同,結果是否定的;然后是寄托于夫家,但是結果也同樣是否定的,于是就失去了屏障,失去了自己。至于是不是能找回來自己,就不得而知了。就如白貞,她無論走到哪里,依然以李家為生命的認同之地,當她覺得李家無法認同時,她也就覺得生命再無認同之處,也就失去了生命存在的全部意義,于是選擇了決然的回歸。女人應該獨立起來,就像梅爵,敢于做自己的決定,也許命運就會好得多!好得多嗎?梅爵也并不幸福,連銘卿也不是真接受她的大膽和率真,那么循規蹈矩的母親和嫂子們呢?也不幸福。母親猶如活夾縫里,出嫁前:一邊是父權,一邊是女德;出嫁后,則一邊是夫權,一邊是婦德。嫂子們也是。他們都很優雅,很憂郁,很審時度勢,又很失魂落魄……為了生活,她們不得不一天到晚患得患失,爭來斗去……身為女人,就是悲哀,至少是當下的一種悲哀……但愿段玫來了改變貧困不公的同時,也能改變她們的處境。
突然間,分不出是誰的讓人心魂破散的一聲怪叫,讓所有累得頭暈腦脹的人都很惱怒。老太爺歇息后喘過氣來了,正要斥責這個人,抬頭沒有找到是誰怪叫,卻見遠遠的,人頭攢動。隱隱的大地顫動的聲音隨著那群來人發出來,空氣也隨著那群來人在那里大幅度晃動……
然而,看見那些人,李家上下都覺得處地的空氣頓時在周身凝滯,無法呼吸;又覺千軍萬馬拉心摧肺;雙腿隨之頓時僵硬,一步也走不動了;聽力也開始模糊,直至什么都聽不清楚了;眼睛也只能直視前方近距離的一點兒地方……盡管如此,氣勢洶洶的隊伍還是直逼他們的感覺:土匪來了……凝凍的知覺讓他們無法判斷來者行進的速度究竟多快或者多慢,似乎有微微的風兒從眼前旋過,又似乎沒有任何風或氣的流動。
隨著隊伍的逼近,李家人的感覺越來越凝凍停滯,再逼近,再凝滯,繼續逼近,繼續凝滯……,然后是和來的人面面相對,于是一切都凝滯了。時間也凝滯了,過得那樣緩慢,慢得難以計量,難以估算,以至于李家人都以為將在這無法逾越的凝滯中永恒。
然而,馬蹄嘚嘚,終于打破了凝凍僵滯的局面。李家人們才從這馬蹄敲擊聲中緩過氣息來,終于得以了喘息的機會,猶如被久縛松綁,口舌久塞而得以舒暢。他們有了能感受到空氣流動的感覺:風兒輕輕的拂在臉上,讓他們覺得有些涼絲絲的順暢感;耳內也有了動響;人喊馬嘶聲,雜亂而又尖銳,讓耳朵幾乎無法承受,讓心神無法接受。各種感覺越來越清晰,然而各種感覺器官都感到無法承受的巨大沖擊排山倒海的襲來,沖擊得他們快要站不住,都要倒下了。
來人中為首宋仁生打量一遭李家上下,下了馬,走了過來。他首先到了站在最前面的瑞卿跟前,焦躁而又蠻橫的度了一個來回,然后就來到銘卿跟前,泰山壓頂般重重站定,卻一言不發……沉重的沉默讓人人心里毛骨悚然。
銘卿面色蒼白,神情空洞,也不言語,也不看人,目光釘子般盯在自己腳下的土地上……
宋仁生對著李銘卿,神情冷峻,雙目死死地盯著他,也不說什么,二人對峙著。良久,驀然間,響起一聲清脆的聲音,是扇耳刮子的聲音。這一聲響,是那么干脆,那么響亮,嚇得每個人都魂魄戰抖,幾近破碎。
這聲脆響之后,接著是沉寂,緊緊壓住所有人都不得不屏息的沉寂,沉寂得令人窒息。風從地面躍起,力量有些大,俏皮的掀起人們的衣角,然后閃身而去,毫不猶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