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爵躺在硬木板鋪上,蓋著薄薄的被子卻覺得很厚重,口中念道:
“被子好沉啊!”
覃紅星在門外,聽見婆婆抱怨被子重,想是太潮濕了,就讓丈夫另外找來兩床被子給三婆婆和婆婆蓋著,把她們的被子抱到太陽下曬著,邊曬邊拍拍灰塵。被子曬干爽了,又抱回來,蓋在她們身上。三婆婆依舊閉目不動。梅爵睜開眼,看看兒子,滿意的笑著輕聲道:
“溫和干凈的太陽氣息!”
覃紅星看見婆婆說著朝他們輕輕擺了兩下手,微微閉起眼,想也許是她困了,給她掖好被子,就拉著丈夫輕輕走出屋子。
梅爵清晰的感到屋里靜靜的,知道兒子兒媳婦都出去了。她突然感覺有涼風吹過來,把她的身體托了起來,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卻什么也抓不著,她突然領悟,人這一生,就是被時代夾裹著前行,無所依傍:孩童時,她最依傍母親,母親走了;成年時她不得不依傍丈夫,丈夫何在;年紀長了,她只有依傍健康,健康不再……她感覺輕飄飄的,又感覺很疲乏,想歇歇,但是她好像看見母親來了,微笑著,面容甚是模糊,只是珠光寶氣的影子對著她喊著她的名字,她想努力看清楚母親的模樣,但是那團晃晃閃閃的影子怎么也辨不清…她又看見父親來了,他老了,眼神寂寥平淡,沒說話一句話,向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朝父親走去,而就在此時,背后有人喊她,回過頭看見銘卿,她正驚訝,怎么會見到他呢,自己明明只是他們李家的過客。自從進了李家的門,明白了李家對她的態度,尤其是銘卿面對自己的態度,自己就再也沒有打算把自己作為李家的一員了……
她睜開眼睛,望著樓層頂板的花飾,眼前慢慢虛無縹緲,回想自己一生,對過,錯過,也努力承擔了責任,追求過自我價值,尋找過幸福與自由,后悔過,反省過,但是卻平心定氣、無怨無尤。
她忽然想起兒子,轉頭卻只看見兒媳婦戴著口罩蹲在旁邊給她擦手。她握起手掌,縮回手道:
“別擦了,站遠點兒,聽我說:大眾的人生所為,不過一粥一飯的無憂。李家莊子人今天對李家的嫉恨,不過是曾經李家無憂而他們衣食不保;如果反過來,也許李家會同樣對李家莊子人,所以放下才是對李家莊子人百般刁難的接納!”
“……”覃紅星哽咽,用力點點頭。
梅爵輕渺渺的看了兒媳婦一眼,繼續道:
“孩子,這個家以后就交給你了!民源被他的奶奶、伯母們寵愛,這些年我想改變他,但是晚了!現在說多了只能讓他更無所適從,也只順其自然。以后就只有你們相互支撐,過日子,你不要想著改變他什么,改不了他,還會讓自己受氣……我怕是撐不住了,以后,你要多為這個家上上心……”
梅爵正說著,民源走過來,聽母親說“撐不住了”,喊了聲媽媽,就大哭起來。聽見兒子哭著喊自己媽媽,她盡力轉轉眼睛,看見兒子手足無措的蹲在床邊,她伸出手做了個讓他站遠點兒的動作。她想告訴兒子兒媳婦以后該怎么活,但是她覺得說什么都是無稽之談,怎么活,怎么辦,只有事臨眼前才能有應對轍,否則誰能知道會發生什么,該怎么辦?否則自己怎么會是這樣的一生?他們的路,讓他們自己去尋找摸索吧,只但愿他們會幸運能悟出該怎么生活,什么該拿起,什么該丟棄……
她看看兒子和兒媳婦,努力朝他們笑笑,說:
“我這個李家的客人,在這里做了大半輩子的客,現在終于要走了。你們要好好的生活……”
李民源滿懷希望的愛心草藥也沒能挽留長輩,母親和三伯母還是走了。覃紅星因為年輕,康健狀況較好,免疫力強而勉強熬過了難關。
李民源面對母親和三伯母的離去,心里充滿了無助的困惑和無所依傍的痛苦。母親和三伯母照舊是和先前去世幾位伯母一樣只能暫時葬在沙灘上。按照母親臨終前的吩咐,他把母親交給他的三伯母的翡翠李子隨三伯母一起下葬。但是母親卻沒隨葬的翡翠李子。
李民源也早就隱約聽說李家兒媳婦每人都有一枚翡翠李子,就連覃紅星母親都給了一枚,可是母親為什么沒有隨葬的翡翠李子,他也有些不解。雖然聽說父親和別人定過親,可是母親不是一直都是在李家生活嗎?如果母親沒有,難道她不能算李家的兒媳婦?那么誰算呢,那位有翡翠李子的定親人嗎?他不知道,其實母親先是沒有被李家承認,而沒有;然后再是母親不肯接受,她雖然保管了李家所有的翡翠李子,卻沒有接受任何一枚。她把自己作為了李家的過客,一直在李家寄居的和李家女人們支撐起一片天的過客,是一位比李家主人們在這個家還要有主人身份的過客。
梅爵臨終前把老太太當年給她的剩余的三枚翡翠李子交給了兒媳婦。三伯母目睹翡翠李子,兩眼放光,鄭重叮嚀她:
“這三枚包括你的那一枚日后傳給孫兒媳婦,切不可隨便給外人,一旦給了誰,就要娶她,否則切不可貿然拿出來,而給了誰,就一定要信守承諾,不可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