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軍聽見聲響從屋里跑出來,他過去奪下父親手里的搞頭。但是李民源哪里肯罷休,他又抄起身邊的小板凳,看也不看就狠狠的甩了出去。板凳落到了家里唯一的一口鍋上,鍋里正煮著高粱粥,砸下去,粥濺了四處,鍋底通一個窟窿了,粥流了下去,浸滅了鍋底正旺燒著的火……
李維軍一看,鍋里粥漏完了,一家人的晚飯沒了,也急了,怒不可遏的對父親大吼道:
“你就是鍋灶口前的漢子!你怎么不去外頭拿出一點兒男人的樣子?橫什么?你就知道在家里橫!”
這話一出口,李維軍自己就愣住了,父親愣住了,母親愣住了,弟弟妹妹們也愣住了。
悶聲不語的李維國看看父親,看看大哥,心里涌起特別濃烈的酸楚味兒,酸楚得他心里裂開一道血口子,血液咕咕的流出:這就是父親!這就是父親特別疼愛的大哥!這就是父親特別疼愛的大哥對待這樣的父親……
晚上,將休息前,覃紅星又一次看那枚翡翠李子,依然感覺不安。她抬起頭透過寬厚的土墻的方格子窗戶,看見灰黑的天空嵌著幾顆明暗不一的星星,遼遠而又孤寂的對著陳舊的格子窗戶……
第二天,春風依然料峭,上午晴空碧藍深邃,陽光潔凈明媚。柳樹飽脹的嫩芽掛在枝條上,隨風飄來蕩去。
李維軍看著門外的柳樹,想起往年柳樹的嫩葉長出來,母親就吩咐他帶著弟弟妹妹們把葉子擼下來。他們擼完交給母親,母親把柳葉用開水焯后,拿笊籬撈出來,清水涼沖幾道,然后裝在盆里浸泡一天一夜,浸泡過程母親還要換三次水。浸泡好了,母親再撈起來,用力把水擠壓干,加點油鹽炒炒,沒有油時,僅加點鹽拌拌,吃起來味道還是苦的,盡管清苦,想想還是爽口的。現在,隨著自己工作,家里有了微薄的收入保障,母親已經不用再等著春天來臨,擼樹葉子了添補飯菜了,他也不用再吃苦澀的樹葉子了,心里卻驀然間感覺悵然若失。不知道是因為翡翠李子,還是其他的……
當李維軍知道送給高思任的翡翠李子回到了李家,他不敢去看那個綠色晶瑩的小東西,站在門口的柳樹下,抑制不住眼淚滑落下來。他苦楚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遇到像高思任這樣對他溫柔如水的人了。無論他怎么發脾氣、抱怨、多么窮困艱難,她都無所計較的站在他的身后,為他排憂,陪他難過或者開心……現在,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為他著想,說離開,也以避免所有尷尬的方式默默的離開了,甚至都沒有一句責問的話,更不要說埋怨。如果換了自己,一定是憤憤不平,要當面問個清楚,或許跑去大鬧一番或大罵她一頓吧。他捫心自問,自嘆弗如,又自愧難當。她越是表現得溫婉有禮,他就越愧疚。他想也許應該和她道個別,或者當面說句祝福她的話,可是他有資格跟她說祝福的話嗎?如果說了那該是多假的話,多么自欺欺人的話,忽然又覺得自己何其可笑。想見,是因為留戀。可是見了,還是要各奔前程,而且見了如果被曹縣長一家人知道,事情就更無法收場了,還是就這樣好吧……
李維軍解決了翡翠李子的問題,請的假也結束了。他回到單位,坐在辦公室里,伸手把工作以來一直擺在桌子上的葫蘆蘚端起來,仔細端詳:小小的綠色植物體,因為最近疏于澆水,葉片明顯萎縮了,可是一澆水,它又會飽滿翠綠。但是他沒有如往常一樣看見葉子萎縮了就趕緊給它澆水,而是長嘆一氣,把它扔進了垃圾桶。垃圾桶里,花盆底兒朝上,上面有一行小字,他低下頭看,寫著:青青之心——愿你一路坦途,青青心不渝。他記起了高思任曾說這盆植物有名字,在盆底兒,讓他回去自己看,當時答應著,轉眼就忘了,直到現在才看見。看見這個名字后面的祝福語,他哂笑兩聲,心想,現在自己可不是馬上就開始“一路坦途”了么?可是為什么把葫蘆蘚扔掉了的那一刻,自己心里郁悶的水快要從眼睛里逼出來了?他就找了個借口走出單位,來到城邊的楊樹林內,背靠在一棵樹干上,他的眼淚情不自禁的洶涌而下。他不想讓眼淚落下來,可是他止不住眼淚。
他舉目望去,楊樹林內的樹干直徑近半米,樹皮平滑灰白,樹基皮粗糙;樹枝上已經育飽了花,還沒有展開葉芽包。這幾天,正是“雪花”隨風飛舞的時候。他很希望自己隨著眼淚化作一朵盈盈飄舞的花絮,不必背負什么,飄然怡然,隨風不拘。透過高高挑起的樹頭枝冠,他淚眼迷離對著無限高遠的藍色天空,忽而覺得自己其實又何嘗不是一朵楊花,漂浮在塵世上,無所依傍,無法隨心把握前程,無論困惑還是恐慌,都只能隨風而浮動,而無法遂心順意……
再回到辦公室,他借口頭暈早早下班離開了。回到住處,他就躺下睡著了。在熟睡中驚厥了一下,他醒來覺得滿腹委屈。可是委屈無論多深重,都只能裝在心里。不敢外露。他想和曹廣文說說自己滿懷的憋屈,但是他不敢,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是曹廣文那一檔次的人,說了讓自己卑微盡顯,自信盡失。他突然想起來在高思任面前就沒有這種低人一等的窘態,可是……
高思任歸還了翡翠李子,在家里不得不面對母親的絮叨與責備,暗地里垂淚。她為免不了要被母親嘮叨而無法躲閃時,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外婆制止了母親又一次的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