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老太太不是外人,不必擔心會因此生出什么嫌隙。老太太見女兒不聽話,就跟女婿說:
“小李,過日子,別跟她一般見識,你是一家之主,你是男人,要大度,多寬容著點兒!”
“……”李維軍使勁點頭。
老太太見他聽話,才放下心,聊了聊李家鄉下時下狀況,就回去了。
夜里,李維軍輾轉難眠,干脆起身,披上黑色風衣,走出門外。站在門口,他抬頭看見黑魆魆的天空,閃爍著冷冷的星光,驀然驚醒:進了城里后都沒有抬頭欣賞過星空。還記得小時候,家里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夏夜,為了涼快也為打發饑餓,就鋪一個袋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仰望著天上的星星。那時看見的天空清澈而又星斗相參:有疾馳的流星飛過,有緩緩流動的星星走過,還有大多的星星一看似不動,再看它們似都在閃動。銀河橫亙在空中,看著它,想象著母親講述的牛郎織女的故事。最后,他們兄弟姐妹們在美妙的傳說中滿懷美麗的憧憬,忘了饑餓,恬靜入睡……現在,星星們還在閃爍,但是他卻少有仰望它們的情致了。
他沿著門前的路隨心朝外漫步,寒氣縷縷,透過庫管袖口直侵入他的肢體,路邊看不見的清幽的桂花散發出的香氣透過鼻孔進入體內,洗滌心脾。
他捫心自問,暢義宏比自己更富有才干和境界,而高思任也比曹廣文更合心做一個家庭的后盾。但是一切都無法改變了。這樣一想,鼻子突然酸澀,眼淚嗖的流了下去,滴在衣襟上,自己都來不及察覺。他知道,自己不敢去婚禮現場,還擔心遇到當年一起讀書的其他同學。昨天在學校時的捉襟見肘,很可能再次被他們嘲弄。即便不被嘲弄,看見昔日一同憧憬未來的同學、朋友,也會觸及內心的疤痕。曾經的饑餓難耐是疤痕,曾經的翡翠李子換主是疤痕……撫摸著疤痕,凹凸不平的疤痕,曾經此處的疼痛難忍,而縱然時過境遷后,疼痛淡化,疤卻還在,疼痛會在觸到傷疤時,依然會泛起陣陣漣漪。尤其當再次看見高思任時,以往難以修整的痛楚記憶會合并現時所有得失一起涌現,提醒人生旅途失落的無奈……
他走到草坪前,踏入柔軟的草地,靠在一株桂花樹的主干上,嗅著花香,望著頭頂的星星,心中疑問自己的祖輩們是不是也這樣仰望過黑魆魆的玉宇穹蒼,那些男性長輩他們真的一時間就全都離開了嗎?昔日的輝煌,會不會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傳說?應該不是,那么大一片房子足以證明。可是他們的墓在哪里呢?為什么找不到呢?祖父還是個先驅者的人物!可今天,你的子孫卻活得這么卑微不堪,絞盡腦汁、卑躬屈膝只為一碗吃飽的飯……
第二天,他起床后一眼看見昨晚老人家送來的花開了,紅紅的花苞勁展。他把花端到餐桌上仔細端詳:深綠色單葉互生,羽狀深深裂下去,形成了細長如絲的裂片。花從葉腋下生出,五角星狀小花,鮮紅色,閃耀著旺盛的生命力。他心里暗暗告誡自己,你的時運現在就如這盆花,正是好時辰,就不要憂悶那些不著邊際的了。
暢義宏和高思任正歡歡喜喜的一起準備婚禮。暢義宏并不知道高思任和李維軍是同學,高思任也不知道暢義宏竟然熟識李維軍。而他們彼此的認識是由于高思任的姥姥任少原把他們說和到一起的。
暢義宏的爺爺原是任氏家族的小長工,名叫暢禾。暢禾初到任家掙飯吃時尚且不到十歲。他小小年紀面對的是一天做不完的事,吃不飽的飯。任少原也在那時被任家買了去做童養媳。雖然童養媳地位比丫頭和長、短工稍好些,但也是兢兢戰戰的勤快做事,小心看眼色伺候任家的家長們。小小年紀的任少原的驚恐和委屈不敢對任家家長表露半點。暢禾機靈善良,看見這位一天天謹慎、常常背人彈淚的弱女孩,就寬慰她,鼓勵她。任少原也常常把自己的那份富足點兒的食物留些,悄悄藏起來,留給那個餓得瘦骨嶙峋的待她如親人的小哥。在任家冰涼的墻院里他們就是患難與共的底下人。
直到任家散了,他們的患難與共的情結始終沒變。任少原一生都守候著當初的承諾,等著未來的丈夫任凌峰。暢禾娶了媳婦還是尊稱任少原為任小姐,敬她為任家少爺未來的夫人。盡管他因為出身根正苗紅,又識幾個字(他們小的時候,任少原閑暇時教他認識的),一路順風順水,當上了國家干部,但是他始終不忘幫任少原,尤其是任家家破人亡后,一直都在幫她。
當年為了逃生離開任家,又去了李家,再到段玫所在的部隊,任少原帶著任國紅一路迷茫,都沒有找到安定之所。離開部隊招待所,她無助的大哭了一場。堂妹見她哭,也跟著哭。她知道自己的嚇著小孩子了,就擦擦淚,安慰堂妹。擦干淚,兩人漫無目的的四處討飯。后來討飯時她們巧遇暢禾。
在暢禾的幫助下,任少原和小姑任國紅在暢禾所在桃花村搭建了簡易的土房,定居生活。定居在桃花村,暢禾不忘幫任少原找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未婚丈夫任凌峰,幫助她們解決生活中各種難題。時光荏苒,幾年后,任國紅被任家族人領回,只剩任少原一人獨自生活。每當想起任少原獨自一人在家里等著哥哥,一起經歷患難的任國紅心里很不是滋味,常常抽空回去看望未過門的“嫂嫂”。
這天,她回去看完“嫂嫂”往外走,出門恰好看見暢禾挑著一擔米面瓜菜走來。他們見面寒暄,內容不外乎說任少原,說了幾句就嘆息,嘆息任凌峰何時能回來,嘆息任少原一個人生活讓他們掛念。任國紅突然道出了個想法讓暢禾評評可行否:讓“嫂嫂”領養一個孩子,讓孩子陪伴她。暢禾聽了先是直皺眉頭,擔心任少原一個人照顧不過來,轉而想想她一個人孤孤單單,自己和家人可以幫她照顧孩子,也就贊成任國紅的提議。他們商定先不告訴任少原,等找到合適的孩子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