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遠在長安的她不會知道,當他最后下定決心,決意全軍開拔,火速趕回長安解救危局時,有多少麾下謀臣幾乎血濺王帳,以死為諫。
所以在他力排眾議趕往長安的那一刻,他便贏得了天下人心,贏得了史書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那時人人都敬仰他忠君愛國,大公無私之心。
可只有他知道,皇權帝位當真不曾讓他動搖嗎?
答案在他的心中無疑再清晰明白不過了。
從他白衣起家的那一刻,他便已經看透了這個為門閥控制數百年的天下早已根基腐爛。
公侯出身的便注定是公侯,寒微出身的便注定一生卑賤。
可他卻知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既然這天下容不得他這等寒微出身,他便打破這天下,站在那些世家門閥之上。
但當他一步一步在為之謀劃,為之計時,他卻漸漸看到那個遠在長安,世家出身,與他有著天壤之別,處處提防于他的李皇后竟會與他做著同一件事,漸漸與他走到了同一條道路上。
也是那一刻,他第一次重新審視她。
不以君臣的身份,不以男女之差別,不以敵對的目光。
后來的她在長安以科舉欽點翰林,翻覆朝堂格局,他便在西域以軍功破格提拔,清除無能的世家子弟。
或許就是這般不約而同的各行其是,讓他對她漸漸生出了惺惺相惜,甚至是欽佩之感。
因為他深知他以白衣出身意圖打破門閥統治已如孤舟行瀚海,而她以世家出身,一力打破原屬于他們世家統治的門閥格局,為那些與他一般原是白衣出身的寒門書生撐起一方天地時,又該是懷著怎樣的魄力與決心。
所以最終讓他毅然決然,下定決心趕回長安勤王救駕的,不是那一葉障目的愚忠,更不是以德報怨的迂腐,更不是他不慕帝位,而是他與她志同道合的理想,還有那些并肩作戰的時光。
他知曉她是為了天下,為了那個世人不能理解的理想,才會將自己與親族割裂、與世家割裂,也正是因為那些理想,她才會畫地為牢,一生勞苦,落入那般危險境地。
可他沒有想到,當他日夜兼程趕至長安的那一刻,卻是眼睜睜看著那一身華衣宮裙,原該是世間最尊貴的那個她,寧以那般壯烈決絕的方式了卻自己的一生,也不愿低下自己俯視天下的頭,推翻他們曾建立的一切,屈就那些逼迫她的人。
即便他一力驅馬趕上,終是來不及了。
那一夜,喪鐘敲響二十七下,謂之國喪。
可他卻知道,他遺憾、嘆惋的不是那位叱咤風云的太皇太后的離去,而是那個曾與他同行數十年,本該是敵對卻教他打破陳見,不是摯友卻又勝似摯友的人離去。
是他將要一個人孤獨地走完那后半生,完成他們共同的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