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起身還禮,臉上依舊含笑:“仆后生小子,次公何禮之多也?”
文鴦坐下,雙手撫膝。
這本不是個用力的動作,但十指曲起,關節繃緊,袍襟被按出了十個小坑。
心情激蕩,強自抑制。
何天的稱許,他當然不敢、不能接受——不論臺面上還是私下底,都不敢、都不能。
雖不敢、不能,可要說心無所動,卻也是自欺自人了!
內心深處,不能不油然而生“知己”之感!
傾蓋如故啊!
文鴦本是委屈的——委屈了十多年了!
大破河西鮮卑,非但未加官進爵,反因微過免官閑廢,意氣難平!
但彼時已不是少年人,深知自己履歷尷尬而天威難測,一丁點不滿也不敢露,閉門謝客,擺出一個“讀書悔過”的姿態來。
這個姿態一擺,就是十二年。
文鴦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古井不波了,雖然,金戈鐵馬還是時入夢來,但是,夢醒之后,不還是一場夢嗎?
少年、盛年之種種,就將之當做一場又一場夢吧!
孰料,何天每一句話,都像一塊石頭,扔進心井,石頭愈來愈大,心井再也不能平靜,終于波瀾激蕩,如涌如潮!
過了半晌,文鴦沉聲說道,“俶何敢貪天之功?莫說不敢望張、王、杜諸公之項背,就便河西鮮亂——”
“俶不能斬草除根,禿發樹機能死灰復燃——請云鶴先生留意,真正敉平大亂、最終底定局面者,馬孝興也!”
“張、王、杜諸公”,滅吳幾大功臣:張華、王浚、王渾、杜預。
何天笑,“君何謙之甚?”
“次騫,你確實未將禿發樹機能斬草除根,但致鮮亂再起者,是楊遠邇的舉止失措——生生將人家再次逼反!干君底事?”
“更何況,你對陣的禿發樹機能,是極盛的禿發樹機能!”
“禿虜為君大敗,所部四分五裂,再也不能重新捏在一起,有的還降了朝廷,對禿虜倒戈相向!”
“鮮亂再起,馬孝興所對陣者,是部落星散、元氣大傷的禿發樹機能!”
“我沒說錯吧?”
“這……”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馬孝興能成最終之功,實實在在,受你蔭蔽!文、馬前后輝映,何分軒輊?”
文鴦只覺酸熱之氣彌漫心胸!
一時無語。
過了片刻,何天微微一笑:
“軍事上,小子其實懵懂——連‘紙上談兵’都算不上。”
“我真正好奇者——”
“河西鮮亂起于泰始六年,太康元年伐吳,泰始六年距太康元年,還有整整十年光景。”
“彼時,武皇帝還算勵精圖治,本朝的國勢,還算蒸蒸日上——河西鮮卑何以會在這種時候扯起反旗呢?”
泰始六年,公元270年;太康元年,公元280年。
太康元年是個轉折點——
滅吳之后,武皇帝就再無“勵精圖治”可言了。
默然半晌,文鴦終于開口:
“泰始四年、五年,一連兩年,河西、隴西大旱,幾至顆粒無收,當地黎庶,數十萬人……嗷嗷待哺。”
何天目光微微一跳。
文鴦聲音干澀,“每到這種時候,就容易出亂子——”
“其實不獨河西、隴西為然,即便中國,也是一樣的;只不過,河西、隴西華夷混雜,情形更加復雜,朝廷更加緊張。”
中國,指的是中原。
“若是中國,朝廷必定著意撫慰,或開倉放賑,或以工代振,并貸以耕牛種糧……等等。”
“可是……朝廷派任秦州刺史的,是胡玄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