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大漢經神,鄭玄不止是經學大家,更是圖讖大師,好用車前草算卦,事后應驗竟十有**,車前草也得以被稱作鄭君草。眾弟子對卜卦已是見怪不怪,只是心中卻詫異老師卻為陳沖如此心折,兩人年齡相差遠矣,平輩相交足見其友誼,但鄭玄卜卦向來除卻國家大事外,只卜個人生死,如今卻為陳沖卜卦,實是首次。
崔琰答道:“蒙卦有言:‘利用刑人,用說桎梏,以往吝。’正應陳君年初說降之事,數萬白波賊軍,一夕消弭。而《彖》曰:‘山下有險,險而止。’可謂陳君此次胡亂雖有小險,但定能化險為夷。”
鄭玄頷首道:“你說得不無道理,但在我看來,這個卦所重的,還是‘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此次胡亂雖然聲勢浩大,但胡人向來仰慕漢威。自鄙淺陋,庭堅身為熹平龍首,雖無江海,卻遇山泉,山中魍魎,自不足懼也。我所問的是,如若陳君澤被胡夷,禍哉?福哉?”
幽州公孫平回得最快:“蠻夷如何教化,弟子出生幽燕,幼嘗于烏桓、鮮卑為伍,當是時,朝廷只道鮮卑恭敬,可為外藩,卻不料檀石槐一統鮮卑,為我大漢巨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其奈教化如何?”
鄭玄不置可否,轉眼再看眾弟子,卻見孫炎似有言欲吐,這讓他倍感詫異。孫炎在屋中向來不發一言,潛心學問。鄭玄考校他時,他卻幾乎從無錯處。須知鄭學以今文經為內,古文經為表,最重考證二字,而孫炎精通古籍可謂諸生第一,鄭玄撰文時都常交由他校正,并常令他在己方外出時代師授業,地位不可謂不高,但想不到平時惜字如金的孫炎今日也會參與話題。
孫炎頓了片刻,而后向前對公孫平說道:“鄭師方才所言,‘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可謂道矣。道不以華夷別,道不以老幼分,夷有向道之心,非人力所能當也,童蒙求我,我懼而拒之,則道消夷狄耶?君子以果行育德,我等拒人于道外,德行不育,又以何稱為君子?”
隨后孫炎又對鄭玄說道:“稟鄭師,我有一事不可不言。”
鄭玄許可后,孫炎繼續說道:“今日我門下二弟子,劉宣劉豹,向我辭別歸鄉。”
眾弟子莫名所以,不知如何評價,但接下來的話頓時引起掀然大波。
“此二人皆為匈奴王室,一為單于之子,一為單于之孫。以匈奴王室,多有聯姻漢室之故,自以為漢室之甥,故易姓為劉氏,先于河東求學,后入太學于我門下。今日辭別時弟子方才知曉二人身份,自覺汗顏,故告知于鄭師。”
劉宣劉豹兩人名字,不止不少鄭玄弟子聽過,更有人也曾親眼見過,卻不想竟是匈奴王室。其余弟子們議論紛紛道,二子六藝嫻熟,骨相隆奇,言辭清雅,不意竟生長膻腥之地,而今家鄉變故,北歸戰地,更有非常膽氣。
鄭玄問清楚后,不由笑呼孫炎字道:“叔然,不知不覺,你門下竟出兩王。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想必百年之后,你也會因此留名青史了。”
孫炎不卑不亢地回道:“鄭師所言過矣,子曰:‘有教無類’,弟子不敢以華夷別之,更不敢以王侯貴之,修身齊家,家非親也,亦師也。以歧路導之,非唯重道,遠君子甚矣,弟子所慰,唯有蒙以養正,道之傳矣。”
鄭玄注視良久,對著其余眾弟子嘆道:“叔然默然如玉,涔涔而質現,可為我傳學矣。”他再次輕撫自己鬢角,嘆道:“人心易感,韶華難求,我當真是老了。”